阿门

　　阿门

　　冬至者　　　　　　　　

　　光阴玩阴的，它贼一样快
　　竟然偷走了我五十年
　　竟然，我已年过半百
　　——这暮气的感慨
　　似乎不是我抒情的
　　却提前有了老年的心境

　　冬至午休，我空手上山
　　不是去赏景，只是在父母的墓碑前
　　坐一坐，聊一聊赵家的近况
　　国家的改革，并享受阳光下的暖意
　　风吹过来，风握着
　　一把梳子，梳掉了我突然的
　　泪水

　　不哭出声的还有对面坡上的树林
　　它们有两个方向
　　一个向天，一个向地——我这个年纪
　　向天偶感疲惫，高处的果实不易采摘
　　那就向地，敬重大地，敬畏万物
　　用根找水

　　从忙到亡，不是我想要的
　　在翅膀与肩膀之间，我这个年纪
　　会偏向后者

　　无用者

　　太阳下班后，吃过冬至炒圆后
　　月亮也学会了隐身后，我站在
　　自家的窗后，闭门思过

　　刚过去的五十年，等于
　　我活过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天
　　等于我挥霍了四十三万八千小时
　　这让我恍惚又惊讶。时间待我不薄
　　且活且珍惜

　　但前五十年，我似乎没在意
　　像波浪推着波浪，像风
　　推着风苟活，干过好事
　　也干过坏事

　　儿时杀过鸡，踩死过拉着米粒的
　　蚂蚁；捕过盘腿坐在田边的青蛙
　　用弹弓打过麻雀、玻璃窗；玩过
　　手挽手的早恋、月月会；对妻
　　动过粗……想起这些心有悔意
　　脸会红，耳根会烫

　　尤其是，听力不佳，几乎强迫别人
　　生气一般与我大声说话；还写过
　　上百首无用的诗作。唉，我无用
　　站着不如一根路灯，躺着
　　不如一块草坪

　　内疚者　　　　　　　　　　　　　　

　　“享受生活，享受诗歌”——
　　偶尔读到这条短信，就会想起他
　　和那些爱才不爱财的人，他们的好
　　让我内疚

　　他们是及时雨，滋润我的诗歌——
　　以前我的诗，肉里有刺，喊疼，发炎
　　现在，落寞如雪，在故乡的掌心悄悄融化

　　用半年的时间解决后半生的事——
　　他们用特殊的阳光逼退抑郁的阴影
　　让日落，翌日有日出的可能

　　让被大气候的闪电击伤的翅膀
　　有飞翔的可能——一条体制外的蛇
　　挺起腰杆后，是否有底气
　　从聋到龙

　　这，几近虚幻。但至少在妻女面前
　　写诗不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抑郁者

　　先焦虑，后失眠，当安眠药
　　失效；当起床、洗澡，简单的事，变得
　　无比困难；当活着，成为负担

　　像耶稣受难般漫长。这种痛
　　有口难言，不能自拔。拿月亮当电灯
　　把沙发坐出一个坑

　　被睡眠抛弃后，就只能与自己抗争
　　迟钝，易怒，一不小心就触动
　　生命停止键的开关

　　之后有大把的时间长眠，爱黑夜
　　就是爱黑暗；天亮，最揪心的
　　是亲人们，白发送黑发

　　晨重夜轻，这个世界
　　他们，曾经来过……

　　治水者

　　老家有五大溪流，其中一溪
　　我童年时，见过它的童年
　　清澈，水处有景，有点甜
　　鱼水同欢，香鱼和桃花水母是常客

　　我中年时，就像中游的水
　　有些杂质，倾倒月光与目光的少了
　　多了垃圾、浮躁、污染和虚名
　　人无诗意，水也不爱在大地上旅行

　　水，是有灵性的。水生万物
　　它看得见人类的修行。五水共治
　　还水以干净，从自然来，还原自然
　　给自己和鱼，许多条路，许多精气神

　　2014年，草木作证，治水者为大地疗伤
　　解开河流的衣带，打通经脉后
　　水花与虫鸣
　　没完没了

　　酒过三巡，水流四季
　　我在溪边钓上一落叶
　　写上一首山水诗
　　也画上一日千里的美

　　去世者

　　从占据了一面墙的书中，抽出一本
　　《邵一涛遗墨》。砰一声，掉落地板
　　响声很大，像瞬间的车祸——2011年
　　他车祸遇难。享年47岁。一个热爱
　　书法与佛法的男人。妻告知噩耗时
　　我刚写完《祭母帖》。我捂住脸
　　捂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泪水两行似挽联
　　左为好友，右为无常

　　从占据了一面墙的书中，又抽出一本
　　《乡村抒情诗》。翻阅，诗如其人
　　朴实，敦厚。作者徐群飞，我同事，和邻居
　　亦师亦友。2011年6月1日晚他病逝
　　我短信速告文友们后，三夜无眠——
　　难道我又一次目睹了生死变幻？我不信！
　　我怀疑他写累了，去了另外一个房间休息
　　因此，至今保留他的手机与QQ号码……

　　老的去世，新的去世。已届知天命
　　却一次次，被迫领教生命的脆弱
　　从马航失联到韩轮沉没，那么多的人
　　一下子被海洋，这巨大的坟墓覆盖
　　仿佛水滴消失在水中，尸骨无存
　　这让我悲伤，恍惚，麻木……

　　死亡，是一张不漏的网。时间之灰啊
　　早晚，埋我于故土

　　写诗者

　　也许前三十年的厚积，是为了今起
　　一周一诗的薄发？

　　也许之前的我，类似古代采诗官
　　只是语词尸体的搬运工？

　　也许每一个语词都有情人，而我
　　已找到拯救和同居的秘方？

　　也许一首诗的完毕，就像我女儿
　　有了我管不着的命运，甚至不再属于我？

　　也许我太贪心，想一辈子写诗
　　并给它足够的宠溺是宿命？

　　也许多写意味着重复，而超越举步维艰
　　那就放弃，如同放下一负担、一债务？

　　但这样做，我会闲死。十字路口
　　我选择，做一个喂养语词的诗人

　　阿门，原名赵鸿伟。生于1965年2月14日，自幼双耳失聪，16岁在《奔流》杂志上发表处女诗作“野草”，至今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诗作近500首及评论、散文。著有诗集《民间歌喉》、《门里门外》、《开门见诗》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