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湘西记（组诗）

　　邓朝晖

　　◎梯玛神歌

　　摆手堂大门紧闭

　　姑娘和神去往何方

　　那里有盛开过的烟火，丰收的大王

　　炭纹眉，红纸画心

　　青面獠牙只是我多愁的面具

　　可以手握木刀腰系红绳

　　从山脚匍匐到山腰

　　八面山上四面埋伏啊

　　婴儿啼夜公鸡打鸣

　　怀旧的人去了日巴拉

　　梯玛

　　战死的人还会站立着回来

　　哭嫁的女没了娘亲

　　你在戏楼前生旦净末还我一世的情仇

　　马桑树上乍暖还寒又显灵了一盏烛光

　　梯玛，那是一个冬日暮晚

　　暮色四合，烟雨迷惑

　　我撑一把朱红伞

　　有碎花和流苏

　　有大风吹过茫茫酉水

　　牧羊女帘前洗澡落红飞花

　　注：梯玛神歌，土家族的一种民俗，梯玛，敬神的人。日巴拉，地名，土语。

　　◎青碧

　　有河水为证

　　这里有铜质的楼台铁打的江山

　　有狐妖扮作小蛮女

　　牛头的旗杆装点暮色的城

　　你偶然流落到此

　　苦竹寨四面都是高山

　　黑瓦落满银杏

　　寡妇十里送君

　　你翻唐渡宋乘木筏

　　明清是一匹愤怒的黑马

　　你越来越近越来越暗然

　　枯柴躲在墙角

　　棺木安放堂屋

　　生的火焰低于死的尊严

　　在江湖

　　你的羊群出现在别人的山坡

　　母兽出了远门

　　夜里无人安睡

　　◎青蛇记

　　身外是青涩的芭茅苇

　　一如我的潜伏与低贱

　　它们掩饰了我的焦虑和多情

　　我在其中穿梭

　　沙沙的是风声

　　草叶戏弄空气

　　那个绝情的人来过

　　并没有看我

　　他的闪电只扫过一株盛开的蔷薇

　　而我此刻的欲念是轻轻缠过他的脚背

　　闻一闻他踩过的青草气息

　　二酉山多小鬼出没

　　稍一差迟便陷入瓮城、迷宫

　　◎小营门42号

　　那一年，我五岁

　　小营门的春天比往年的晚

　　碧绿棉袄比不过柳枝的妖娆

　　我披头散发，重重房间是一个偌大的宫殿

　　门口的杂货铺子顺水而下到过常德码头

　　爹的咳嗽一声紧过一声

　　姐姐担水洗红心萝卜，蓝水漂的花布

　　日子是院墙外的青石板

　　濡湿而温和

　　爹不曾打过我，娘也没有

　　我不记得爹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时候有了一个穿军装的继父

　　娘带着我在山路上转啊

　　我吐尽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也没有倒出远方的命运

　　山是青蓝

　　和手里的包袱一样

　　我把姐姐留在四合院

　　灰色的屋檐下只有一个斜斜的日影

　　雨滴从天井落下，被瓦缸接住

　　被外婆的小脚接住

　　我在翻山越岭时她在挑一担孤独的河水

　　我坐在两个人的航船上她在看淡蓝色的门楣

　　我开始哭泣

　　当那个短发妇人揽过我的头

　　尝试像母亲一样温暖我

　　我预感命运将会从此折弯

　　走向另一个未知的巷口

　　从此我学会了乖巧

　　门口的指甲花开得永远那么喜气

　　多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戏楼前

　　每一株花朵都是前世的姐妹

　　饥饿猛于萧瑟

　　我系紧围巾，手伸进口袋

　　寻找宿命的温暖

　　自小对戏台有偏爱

　　知道父命难违

　　一个小旦有齐腰的长辫

　　她清秀，大眼睛

　　穿碎花方领的确良长袖

　　不同于戏台上的挥舞

　　她走过我

　　无视于一个八岁戏迷狂喜的目光

　　她的每一出我都记得

　　如同历数自己童年时代的悲欢

　　我听不进母亲的规劝

　　宁愿相信公子多情，小姐薄命

　　最爱鸾凤呈祥

　　附马爷遇见多难的公主

　　我有成人之美

　　不想见生离死别

　　挥舞的大刀只是道具

　　你今晚的华美只为博取我

　　片刻的欢心

　　冬天冷得让人心疼

　　舞阳河水一天短似一天

　　你看不见格子之外的世界

　　武将军彩鞭佯装打马

　　为一个英名在藩邦屈辱了一生

　　◎响水坝

　　在坳上

　　杨梅还是十六岁的样子

　　它开什么花

　　手如柔荑，发为柳丝

　　围白色的围巾还是穿中年的小袄

　　陌生的小镇上有一个声音大声喊着—“我愿意”

　　我愿意是你暮晚的夹竹桃

　　一开合便从平原到高山

　　我愿意秘密地活着

　　从一个小站到另一个小站

　　从熟悉的灼热到陌生的温暖

　　黄昏的玉米杆有一种呛人的衰败

　　虫子乱飞，一不小心就撞伤了自己

　　方便面有老夫妻的味道

　　矿泉水安之若素

　　熬夜的人们停留在漫长的隧道里

　　我在午夜落地

　　进入一个不知名的房间

　　潮湿，发霉

　　窗外有反复的叫喊

　　不必在安全的清晨起床看见陌生的阳光

　　我就这样进入你

　　途中有飞山的乳房，渠水深藏的沟壑

　　杨梅花从除夕开到清晨

　　它在晨光里隐匿

　　等待与衰败，都是迟早的事

　　◎萨岁

　　婴儿的呜咽早过了寅卯

　　油茶米还在涉江的途中

　　它是翠生的绿

　　惨淡的红

　　祭祀的羔羊流出春天的眼泪

　　萨多耶，萨多耶

　　一曲歌舞能耐得了多少寒冷

　　油彩与铜铃留不住悬崖下的英雄

　　马匹伏于低槽

　　壮汉勉强过了残冬

　　没有建高屋良宅

　　只有三炷蜡，一捆香

　　一棵孕育期的葡萄藤护佑多难的儿孙

　　我不是你王国中的一棵种子

　　没见过红纸伞高举于山岗

　　黑衣的祖母没有表情

　　我只看到稻梁在平地放松了自己

　　而一生紧促，需崖上立桩

　　石中穿木

　　萨多耶

　　一个误入的丛林有飞虫叮咬

　　你在八卦石里投掷我虚拟的前世

　　我在星阵中找寻你渺茫的五行

　　注：侗族历史上出现过一位女英雄，人们尊称她为萨岁或萨玛，认为她的神威最大，能主宰一切，保境安民，几乎村村都设有萨坛。

　　◎上炉到浮石烟

　　从黄溪村下行二十里是上炉

　　少年有时沉默

　　有接近青春期的忧伤

　　他家住上炉

　　一个弥漫烟火的村寨

　　在破旧的铜湾车站

　　最后一班车载着十二岁的心脏

　　有些愤怒和多愁

　　而我此刻在浮石烟村

　　一个神仙居住的村子

　　浮桥这边春水晚急

　　一只怀孕的猫舔着刚剖出来的鱼内脏

　　我望着它也想呕吐

　　日子血腥，孕育与残杀

　　守渡人背对木屋独自烹煮

　　屋里有砧板、瓦盆

　　锅灶立在墙角

　　酱醋油盐摇摇欲坠

　　我有母子相连的善感

　　锦江水涨，雾里苍生

　　兴隆街刚买的香椿叶子悄悄掉落

　　香味儿已大不如从前

　　它是凉拌还是煎蛋呢

　　最好的辣椒远在乾州

　　需经八百里云月

　　◎去往日巴拉

　　日巴拉是一片荒蛮之地

　　那里有惊扰的小兽和刺破的熊胆

　　洗车古镇方圆百里星空作乱

　　流水失去贞操

　　杂树乱点鸳鸯谱

　　八面山上大摆鸿门宴

　　失意的人胡须染色长发蒙面

　　腰配短剑更多的时候刺伤了自己

　　不忍退去

　　已入龙潭虎穴

　　从吉首往西

　　经花垣的苗女

　　仓皇间差点中了蛊毒

　　保靖的穿山之术

　　一百多里已经半生的九曲回肠

　　到清水坪风清云淡

　　笑意里留心暗伤

　　只有里耶心怀开阔

　　秦时就知书简传情

　　你可以慢些再慢些

　　让酉水逆风而行

　　将一路的旧伤新恨绕水三周

　　肝肠寸断

　　注：日巴拉，地名，土家族语。

　　◎孱陵

　　我只想放下　离你远去

　　躲避鲜花洒过后的灾难

　　一块城砖隐退了一个郡主

　　而我只是若干年前的一小朵梨花

　　我没有香味

　　空气中有咸腥

　　有小醉后的痴迷

　　手心有佛珠一粒

　　向着慈悲的黄花和出生地

　　我有飞驰后的快感

　　堕落的踏实

　　风声撕扯，缠绕

　　放弃一个又一个我

　　你有酉水三月的江南

　　荆州楚地乱世的苟安

　　◎安放

　　在自己心里放下一条鱼

　　犹如在辰水里安放一张宽大的书桌

　　良人皆有贼心

　　浪子去往京城

　　左岸江东右岸浦市

　　阴雨天的江面坐着一个私奔的人

　　岸上没有集市

　　水里没有炊烟

　　鱼水之欢枉过了当年

　　我当你从此以后成陌路

　　你依然滩涂饮马过江东

　　那岸边的水草只作前景

　　手抱槐花的人去了他乡

　　◎钗头凤

　　送君千里

　　不过是从思蒙送到仲夏

　　此地有玉竹石、小青瓦

　　权且修复我易被惊忧的屋梁

　　我耕读在此三年五年不惑

　　楼板轻薄、栏杆诡异

　　客堂的浮雕门形同一面菱花镜

　　观照对面木桥流水封火墙的人家

　　也掩不住心里大大的黑洞

　　我自小没有钗头之凤

　　难以敌对小兽撞墙

　　不知曲水会伤春色

　　棋子落下弦外的琴声

　　我耕一亩暮春的薄田

　　收下茶树菇、重阳菌、紫薯豆蔻

　　雨后几垄青山，冬日红杏

　　墙角的飞檐

　　和一时浪得的虚名

　　◎如梦令

　　后塘煮酒

　　不如前塘看花

　　还须要有卧倒的姿态

　　才能看见这百年村寨的片刻迷离

　　可以有红色光圈盖住青色暗瓦

　　巧言的辞令遮住一世英名

　　在后塘，我是清醒的

　　我记得山路向左

　　绕过一个因此而后退的缓兵计

　　还有慢火车一路向西

　　万物都在慢

　　包括你

　　包括此前的光阴

　　◎芙蓉空绝色

　

　　这天清晨我卷一本线装书

　　在寒风中遇见你

　　黑底黄字，浮了少许金粉

　　你有一张琴，两盏宫灯

　　飞檐条桌，一对太师椅

　　几盆兰草苦菊

　　碟是青花的瓷

　　正应了我喑哑的命

　　我在新历的第一天抵达你旧时的楼阁

　　手没有涂红蔻

　　脚没有移莲花

　　十指粗笨蹬着不合时宜的旅游鞋

　　见字如晤

　　我还不会磨端砚写蝇头小楷

　　以花为媒约在扶风的柳下

　　我会什么呢

　　只有一张现代人的素面

　　齐刷刷的马尾里夹杂着尴尬的白发

　　在龙标之地

　　潕水苍白呼吸急促

　　木雕花下

　　石头做的夫妻面目模糊

　　◎空城

　　她也没有看你

　　她在看过去

　　过去是一部哑剧

　　有着镶金边的天鹅绒

　　牡丹花开富贵

　　玫瑰的伤口

　　晚蔷薇一弯一个空城

　　那也不是空城

　　是一面一面的镜子

　　椭圆形、花心状

　　微微上扬的下巴

　　中年的颧骨

　　“我和你之间的褶皱”

　　她的心里还有一座浮桥

　　一点山水，一个叫思蒙的古镇

　　她有点想往后躲

　　退回到镜子中

　　看到背后凉飕飕的自己

　　◎乌宿村纪事

　　一只乌鸦睡在树上就忘记了飞翔

　　船行酉水走一路打一个回旋的结

　　这天是清风明朗

　　受伤的人坐在去往王村的车上

　　我爱一只铁锚的沉静

　　晚风中归家的背篓

　　有古墓的地方土地肥沃

　　柚子和桔子习惯了孤独

　　这时的江面波澜尽染

　　蜘蛛和蚂蚁爬上了树梢

　　它们在钻空谁的心哪

　　外如绵绣的前程

　　内似沧桑的败絮

　　◎马底驿到官庄

　　马底驿到官庄

　　需要折一枝旧时的杨柳

　　石头铺就的古道有的摆成八卦阵

　　有的成人字形

　　需要一个想象中的伊人

　　他要么布衣葛袍，平淡儒生

　　要么干脆草莽英雄

　　但必须要有一颗柔软的心

　　山随水转

　　人随天转

　　不止是远道荒凉

　　马底驿到官庄

　　可以走一天一月一个轮回

　　柴棚前竖草垛

　　蜗居里看寒窗

　　可以回到民国、清初

　　瘦削的明，清凉的宋

　　富态的唐朝……

　　那时你想走多久就可以走多久

　　把一生一世的旅程

　　都安放在这条曲折的官道上

　　◎哦，里耶

　　“鄢到销百八十里

　　销到江陵二百四十六里

　　江陵到孱陵百一十里

　　孱陵到索二百九十五里

　　索到临沅六十里

　　临沅到迁陵九百一十里……”

　　这些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文字

　　出自里耶秦简

　　里耶，楚国边邑

　　秦时迁陵县治

　　要经九曲回肠、翻江倒海才能到的地方

　　它的陌生形同我对你的陌生

　　它的完美如同一段感情的终结

　　它的井里有草护佑着苍生

　　有淤泥躲避了暗夜惊悚

　　它有乌梅的核

　　权且作止渴的药，解毒的酒

　　它还有枇杷的心，胡桃的外壳

　　大米小麦，铜质的鼎和兽纹的镜

　　有紫色门庭也有稻耕人家

　　有若无其事的我

　　在镜里看到兽心

　　我须走880里山路

　　从常德到龙山

　　该是武陵郡到黔中郡

　　抑或是秦简里出现的洞庭郡

　　如果在水里放竹排

　　从沅江到酉水

　　得漂上两千年的千秋岁月浩荡青山

　　我不可以停下

　　如同一首没有完成的长句

　　没有了断的爱情

　　我要一直走一直走

　　秦砖汉瓦，三足鼎立……

　　可以乱世称雄

　　可以皇子篡位草民揭竿

　　还可以怒发冲冠只为红颜

　　可以醒来

　　如果遇上暗礁

　　如果恰好在浅浅的冬季

　　一个秋菊任意开合的下午

　　它可以是暧昧的紫可以是明朗的黄

　　可以在庭院里蔓延也能在楼台间垂挂

　　我行流在此已打算搁浅

　　让驿官给家书盖上封火印

　　一骑打马回家乡

　　再骑隐身于草莽

　　◎深蓝

　　阴丹士林蓝布衫

　　手工织就的白头巾裹住小发髻

　　她们集体出现在去往黄土的中巴车上

　　我们相互打量

　　像一个王国打量另一个王国

　　我们是一棵酸枣树上结出的两枝

　　稻浪欢喜

　　一层更迭一层

　　她们说不懂的苗语

　　剥自暴自弃的豆荚

　　赤裸干瘪的上身让人刮陈年的痧

　　热毒已经很久了

　　而死亡还没有来到

　　她们还可以借一束塘豹小站的水草

　　端坐花荫里

　　空气中有腥甜的味道

　　凉粉与红糖水相生相克

　　鼓楼下的花朵开遍

　　繁荣得没有根蒂

　　◎塘豹

　　从靖州到牙屯堡

　　塘豹只是匆匆的过客

　　宋体方块字

　　上午十点的阳光射中它背后的蒿草

　　我没有与自己重逢

　　说着四川话的老乡露出谦卑的黑眼圈

　　四等站，没有雨声与粗糙的桥墩

　　也没有托付与遇见

　　它可以从自己出发

　　过古堡河、渠江、潕水

　　从蛮荒之地到商贾的城池

　　从肆意的泛滥到矜持的想象

　　它可以把自己收起来

　　豹子在午夜里低鸣

　　它有金黄的额头和诱人身体

　　在这里

　　一个落难之人埋下自己的化身

　　黑夜转世

　　菩提开出两生花

　　◎又一条客船起航了

　　又一条客船起航了

　　它将经过酉水、辰水、溆水、潕水……

　　它将经过屈辱、低头、短暂升腾的快感

　　前半夜的黑

　　后半夜漫长的等待

　　船上唯一的乘客

　　是二十多年前的我

　　无知的青春和未卜的前程

　　它会经过漫天飞舞的芦苇

　　节芦修长坦荡

　　刀芦口蜜腹剑

　　茭白和菖蒲相敬如宾

　　它会经过旧时的码头

　　孤独的水手和负心的妇人

　　人间有多少离散就有多少欢喜

　　有多少得意就有多少灾难……

　　客船就要起航了

　　船尾升起浓浓的黑烟

　　船身开始剧烈的抖动

　　像一个正在咳嗽的男人

　　想吐出对宿命的恐惧

　　◎枉水岸

　　须有千年的蛰伏

　　一只蜘蛛爬上枉水桥的栏杆

　　蛛丝缠绕了一个上午的宁静

　　这难得的安宁

　　从塔顶俯瞰沅江

　　犹如从前半生的飘摇望到后半生的深渊

　　枉渚沙洲，星罗棋布

　　一丛青草隐含曲伸的玄机

　　钓鱼人仿佛千年以前就在

　　一条草鱼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殇情

　　能躲避的早已去往深山

　　能隐藏的消失在市井

　　注：枉水，沅江的支流，相传善卷先生曾居于此岸，后谢绝权杖隐入深山。

　　◎雪人的合唱

　　静物中有岁月

　　一只鸡蛋壳也有漫长的等待

　　我写神仙大王山鬼出没

　　一条河水的支流密如毛细血管

　　我有过若水镇的迷失高椅村的晕眩

　　一个寨子说消失就消失了如同一个绝情的背影

　　在深山　你休说苦难和逃避

　　生命有的是浪费消磨

　　而此刻我只听见猎人的合唱

　　刀下留不住任何回旋和喘息

　　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还有什么可以悔断青肠

　　这雪的北国多抽象、隐喻

　　钢铁与象形文字

　　没有柴棚草垛

　　九宫十八寨民间的灯火

　　我生东南君生北啊

　　火车喀嚓一声

　　一根树枝被午夜折断

　　矮胖的小雪人寡淡无红妆

　　◎渔父阁

　　在阁前

　　我只有采取避让的姿态

　　我一退再退

　　退成一堵刻字的墙

　　他们挖了又挖

　　想从我的舌尖盗走千年前的羞辱

　　我咬紧舌根

　　咬紧一段回不去的历史

　　所有的飞翔都没有七月

　　一个人的午餐和行李箱

　　它来的时候空空荡荡

　　恰如此时的沅水河

　　混沌、安宁、一无所知

　　恰如暮春时节

　　我着英格兰衬衫

　　阁前春水横涨

　　塔楼是时光的碎影中流动的参照物

　　那些年我没有过去

　　河床中没有淤积的泥沙

　　◎福石城

　　朝云暮雨，柚子开花

　　福石城有八百个台阶和青李子

　　我又有翻江倒海的胃

　　在永顺吐过一次

　　恍惚中谁把我埋在山坳

　　那里有总不能迂回的河流

　　燕子也是伤情物

　　青李也是

　　间或有放大的斑驳和指掐的软肋

　　我没有停留多久

　　野笋炒干椒是前朝的菜

　　鱼是灵溪的水

　　陈年腊肉亮如薄肤

　　野芹菜盖住杀人未见血的腥

　　小鸡罩在竹笼

　　柚子花高过黑瓦

　　福石城的后人屋檐下坐庄

　　他们过着很消停的日子

　　旧网捕鱼，云朵回家

　　祖先分散在田垄

　　军中寂寞

　　怕是今生也过不了江东

　　注：福石城，曾为土司王朝八百年统治的古都。

　　◎四等车站

　　是告别的时候了

　　虽然没有雨滴和湿滑的青石板

　　夹竹桃怒放在上午十点的陌生里

　　没有一个可以告别的人

　　中巴车上坐着去县溪的过客和

　　在根冲就分道扬镳的冤家

　　没有谁长一双侗族人的眼睛

　　猜不透对方也看不见深蓝的自己

　　没有一个人可以看望

　　大肚子女人只会做冷若冰霜的七杯茶

　　坐在身边的少年褪去小剧场的油彩

　　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不是她亲生的

　　我有状如背景的包袱

　　一个装在身体里

　　一个驮在脊背

　　在无人售票的窗口

　　等待一张开向自己的单程票

　　路上有壁垒、丛林、沟壑和自以为是的门槛

　　不一定能遇山开山，见水架桥

　　在暂时紧锁的安检入口

　　还要安定好一颗动荡的心

　　防止它在无风起浪时选错了方向

　　一天四趟列车保持和这个世界的藕断丝连

　　没有送别和重逢

　　所有的出行和返回都只因为自己

　　也没有眼泪

　　天干少雨，悲伤早已被晒得麻木

　　一只高悬的路牌标示了小镇与外界的距离

　　看落日跌入河水时我背对仓促的自己

　　暮色降临

　　玩独轮车的孩子端起饭碗

　　牙屯堡小镇陷入晚餐的安祥

　　铃声响起，火车站的栅栏拉开

　　一只背包急匆匆奔进安检

　　滚进又一个警惕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