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楠

　　方楠的诗歌10首

　　平和

　　因为，语言总是要挣脱绳索

　　我必先画地为牢

　　经由我口说出的每一句话，必有回响

　　撞向南墙

　　它先赐予我：被分离、被抛弃、被隔绝、被遗忘

　　它最后赐予我：自消自息

　　唉——

　　为何我又想起炎炎夏日，想起隔窗风景，云朵素净

　　人在窗前总是双眼明亮

　　我要像飞鸟一样有翅膀，我要飞去寻找栖息的地方

　　我要先取来灵魂，把它放到我的肉体上

　　我要先学会沉默

　　我要先学会大笑

　　我要先学会哭泣

　　最后，我才学会说话

　　如果，人世邪恶，我就不再练习表达。

　　喜悦

　　我的双手摁下白色琴键

　　——山中，清溪正滑过光洁的卵石

　　草尖在低处轻晃

　　……

　　多么美妙

　　是谁忽而漫过我的身体

　　温暖又亲密。像晨光

　　在屋顶的斜坡上，铺开它金色幔帐

　　密林中的小鹿，投来难以忘怀的眼神

　　树的枝桠在时光的指尖飞速生长

　　此刻，请点亮我，请燃烧我的血液

　　此刻，请淹没我，请打开我的骨朵

　　万籁俱寂

　　语言展开了羽翼，它的回声

　　在空旷中，纷扬

　　等我遥望一生

　　今晨的美妙无比短暂

　　我不敢再说出永恒与悲伤

　　沉默之水

　　唯有黑夜，让河流更深沉

　　夜色中，最浓的部分，似乎全部陷落在低处

　　河流进入昏暗，肉身沉重

　　夜钓的人，似乎在垂钓某种秘密

　　水面之下：一个没有声音的国家，没有光，也没有颜色

　　唯有庞大的安静，涌起细微的波澜

　　遥远的森林中吹来的风声

　　混杂着半成品的楼宇间机器的轰鸣

　　白天的明亮，野蛮人的嘶吼——

　　是否都在一条河流的身体里一一分解

　　谁在这身体里飞，谁在这身体里叫

　　一旦流经人群，就开始沉默。岸边有很多潮湿的草

　　草丛间，我不可久立

　　人生过半，沉默之水如悲哀的深渊

　　适合怀念，或者憧憬

　　——河流的两端，分别持有新生的欢笑和衰老的咆哮

　　夜钓的人，一次次甩动钓竿，划出空无的弧线

　　有声世界

　　野蜂为何要嗡鸣？青蛙没有压低鼓声

　　紧抱褐色树干的夏蝉。它的嘶叫，执拗

　　又绵长。黑草丛里，不知道还有多少种奏鸣

　　这世上，值得永恒欢唱的事情，真的那么少吗？

　　——“唯有宁静渗透过这个世界”

　　是的，唯有宁静。试图打开幽闭的心灵

　　声音，倾泻向浓浓的黑色。像光一样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座黑暗的角落和一处冷僻的处所

　　外面的世界

　　我和雨，隔着一把蓝色的雨伞

　　我和树，隔着脚下的三尺厚土

　　各自静默，像各怀心事

　　两只麻雀，在雨中踱步、跳跃

　　羽毛光滑并不狼狈，也不急于离去

　　树叶也发着亮光

　　一瞬间，我想收拢手中的雨伞

　　想在雨中，站立

　　但，终究没有

　　我静静地站立了片刻

　　转身走进黑色，狭长，不断攀升的楼道

　　一切被抛在外面，外面的世界

　　我终究只是活在了世界的里面

　　七日

　　死去的人，在七天之后，将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活着的人，要用很长的时间，慢慢体会

　　直到，习惯了这种分离

　　我们夜半上山，天明下山

　　除了我们自个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和人语声

　　只见草木葱茏

　　我们一再请求死去的人，托梦

　　死去的人，从此只在活人的梦中，一次次活过来

　　更多的时间里，他们与草木为伍

　　婆娑

　　你不知道，它现在有多美

　　繁茂的空间。丰满，又通透

　　不断长高又不断消失的——

　　都是神秘的事物。所有分杈的指向都去往未知领域

　　你也爱它堆积的塔、勾勒的曲线。爱它吃下的雨水收留的风

　　爱它的沉默，也爱它的窃窃私语……

　　今夜，我在它身边，站成一个孩子

　　你说，你也爱过我。我再次深信不疑

　　沈彩荷（1968——1998）

　　带着一只兔子，最后一次

　　去看你。躺椅上

　　濒临死亡的人，嘤嘤地哭泣——

　　“我要……死了……”

　　年轻的丈夫拎着兔子，（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子）

　　一边试图

　　阻止无力的哭声——

　　薄霜已铺上屋边的衰草——

　　年轻的丈夫，因为忙碌而忘记哀伤

　　一件浅绿色的呢子大衣

　　只剩下几成新。搭在棺椁旁

　　一张空空的八仙椅子上——

　　我感到模糊的痛楚，那时

　　对生死还怀着不明确的认知

　　明日之雪

　　昨日之雨不能与今日之我相遇

　　这时空错乱，终会在某一时，某一处归于一体

　　我又何必，抬头见万重山说千古事

　　山石自秋后，日渐瘦去。人迹罕见处，未现的大美遵循它的秩序

　　群山激荡，烟云丛生。雨后初晴的微光里树树仍浸染深秋之色

　　我只想要一场雪，将大地连成一片。明日之雪里照见昨日之雨和今日之我

　　我的明日之雪啊，正从另一个时空赶来。我独自在途中等待

　　枇杷山鸟图

　　——逼近真实之美

　　你现在仍能看到果实温润，已成熟，通透真实而趋于绝望衰退的边缘

　　一只山鸟在消磨这时光和美，过了千年

　　不要惊呼，呼之不出的是枇杷、山鸟、蝴蝶，还有

　　岁月不断啃噬的陈旧质感

　　叶叶版图都有七零八落的破洞，这更像历史诚恳的脸

　　多少帝王陵，多少英雄冢

　　故国浩渺，陷入自我的镇定，一动不动

　　温情

　　山的温情

　　像一片轻树叶的脉络分明

　　是我沿途爱过的

　　野花、苔藓、野草和野草上的甘露

　　巨石和森林

　　还有森林底部幽暗的漩涡

　　……哦，野花，美得

　　让人忍不住

　　伸过手去。独自衰老寂寞的手

　　伸过去，一抔黄土堆积的旧坟茔

　　我的双脚发出声音……

　　我想象它是一座山的心跳

　　尘土让它们安然入睡

　　光让它们醒来

　　寂寥

　　星光、月光一样寒凉

　　路灯昏黄

　　一只萤火虫忽闪忽闪

　　突然之中，五彩的焰火腾空升起

　　多么寂寥啊

　　从我的眼睛里，毫不相干的支离破碎又联系在一起

　　离别

　　今夜，仍然有群鸟在飞

　　飞过秋天的夜空

　　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获得从未有过的宁静

　　它们创造出一种古典的光泽

　　星辰瞬间暗淡

　　我独自仰望星空

　　群鸟已经消失在苍茫之中

　　在遥远的天际，那些展开的羽翼

　　整夜不停煽动。我拥有的

　　不再是黑夜顶部一整片的虚空

　　今夜，难以入睡

　　它们带走飞逝的光阴

　　白雪纷纷落进我的眼睛

　　秋天陷入离别，你我消失于沧桑

　　完美

　　读布考斯基的时候

　　你还在做什么

　　读布考斯基的时候

　　要不要喝上一杯

　　金发妓女，银发妓女

　　只有少数伟大的妓女

　　读布考斯基的时候

　　成为更加伟大的妓女

　　谁谁谁，都是人世上的大野鸡

　　高潮来临

　　读布考斯基的时候

　　布考斯基操着布考斯基手中热爱又厌弃的世界

　　用的是哪一根硕大的阴茎？

　　功成名就的精液

　　赤裸裸的

　　词语

　　我愿意

　　我愿意是一场雨，下着下着就会停

　　我愿意是一棵松树，长着尖锐又温柔的松针

　　我愿意是松针上的雨滴，一生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情

　　——“你要在一棵松树下等雨停”*

　　我喜欢这个句子，因为

　　它是诗

　　等一场雨停

　　需要足够的耐心

　　我愿意是松树下那个等雨停的人

　　现在，什么也不要发生

　　每一棵松树下，都将出现一个等雨停的人

　　没有落下的雨滴，都将半途而废

　　多年后，一切都将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要在一棵松树下等雨停”*出自湖北诗人艾先

　　执子之手

　　我们已经很难从对方的身体里

　　拔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我们需要拉开适当的距离

　　将我们周身的触角

　　一一斩断。比如其中滑腻的舌尖和花冠中

　　微微颤栗的花蕊

　　今夜，我们只使用一只手

　　一根柔软的藤蔓

　　在空气里，连成一体

　　我们只贪恋掌心的那一点热和爱

　　我们只贪恋那一点热和爱，从指尖涌向心间的宁静

　　为此，我们一路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