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卷》


  编辑制作:孔祥忠(天荒)
  发布: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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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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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砂丁,1990年出生于广西桂林。同济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曾任同济诗社社长(2011—2012)。获第八届“未名诗歌奖”,第三届“光华诗歌奖”。辑有诗集《我知道不如你知道》(上海:杜弗书店,2013)。与他人合编《多向通道:同济诗歌年选》(香港:绛树出版社,2014)。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林》《诗歌月刊》等,并收入多种选本。


  《见鲁迅》

  在这条狭窄而过于清晰的马路上他们战栗。
  或许是因为寒冷,他们就分开。他们找鲁迅先生。

  走得太快,就错过菜市场,污水淤积在本就不宽敞的
  人行道上。五金店,修车铺,大概是三十年代,年轻人
  从四处来,敲门,包南方人不常吃的饺子。

  十一月,水果摊上的冬枣已上市。脆而硬,他常常
  想起哈尔滨。几月几月地不洗澡,累了就倒下,互相捉
  头发里都懒得跳出来的虱子。

  有时候难得有点闲钱,他们就把中央大街
  从南往北走一遍,太冷了就忘记吃,就不记得
  半热不热的肠面,俄国人开的面包铺。

  他记不准鲁迅先生的住处,每一个门牌,每一栋楼
  都不大辨得清明。有时候他们学着这城市人的打扮
  却总也学不来他们迫促的口音。

  他走在前面。他抬头并且张望,他不问人。
  后面的低头走路,踩路上顽皮小孩丢下的橘子皮。
  或许有别种爱,千辛万苦,从身体里剥筋抽皮褪下来的。

  你知道的总是比我更多。你容纳的肺
  是热烈、滚烫,而我则是冰凉。日已将昏,巷口传出
  油腻腻的香味。鲁迅先生会出来迎我们吗?

  他们逐渐放慢脚步。冷与饿,清清白白的外乡人。
  冻得直哆嗦,牙齿打颤,他们就数数字,跺脚,把胳膊
  伸进袖口里去。从东兴顺到欧罗巴,他们把薄薄的外套穿得
  又白又旧,他刚刚理过的头发是全新的。

  好像近在咫尺,好像很快就能拥抱,进门
  吃一桌丰盛的饭菜。借着酒劲,人就无辜起来
  不去理会广平和海婴,我就把新买的围巾拿给鲁迅先生看。

  最后他们连搭电车回去的钱也用尽。
  就这样挥霍一空。他们拉着手,手也是冷,胃
  也是冷。在哈尔滨,他们手牵手在雪地里跳俄国舞步
  他那样年轻,有硬的胡茬,心里总是暖热。

  2014.11.21


  《去金山》
  ——给秦惟

  第一次去金山的时候我二十岁。
  是冬天,六七个人,男男女女结着伴儿
  翘掉一下午的课,去郊区看浑浊的大海。
  在候车室,女孩们伸长胳膊看着你
  心不在焉地谈论你最近在看的电影。
  你和其中一两个谈恋爱,夏天的时候
  你留胡须,把其中一个领去小旅馆
  争吵,把陌生的女孩带回寝室。“这是
  隔壁校学社会学的女生,叫……”
  偶尔我们躺在硬板床上,你跟我谈论
  她们如何争风吃醋,背地里搞小阴谋。
  她们都很傻,你说,好像你不该为此
  负任何责任。南行的火车上你一路
  发抖,外套单薄。你的圆框眼镜是新配的。
  在海边,堤岸曲折而漫长,女孩们
  喝啤酒,跳起来,转圈,说糊里糊涂的话。
  漫无目的,我们就下堤,翻越工厂区的围栏
  恰好是下工的时候,石化工人三三两两从
  塔楼里出来,红色的头盔遮住被汗水
  脏污的脸颊。很快,海面被塔楼的灯火照亮
  空荡荡,连海水的腥臭也不那么难闻了。
  我向前走,你面对我,呼吸,我们
  冰凉的肺与脉。许多年后,当得知跟我们
  一块儿的一个女孩去世,我再次遇见你。
  你说你现在住在江湾,有三室一厅的
  房子,有一个女儿。你开始谢顶,张罗着
  要不要办一个大学同学聚会。我看着你
  忙上忙下,打招呼,额上的皱纹闪着亮光。
  在金山,我们踩着坚硬的礁石困难走路
  年轻的工人站着,对着茫茫一片嘶声大喊
  他们向前伸直的手臂从来没有弯曲过。

  2015.2.4 病中


  《野餐》

  他来时,布兜里匿着
  两只野兔。四月,城里
  难得尝到这样的美味。
  生火时,他把散落的日记
  聚成一堆,火星的微吟很快
  变得疲倦、不可容忍。
  春天了,湖岸变得谦逊
  寺庙披上宽袖的绸短衣。
  游湖的青年人冒雨
  穿越城门,慢条斯理
  赶路。四处是热烈、静穆
  有受骗、斑斓的欢喜。
  迟来的那一个,走在
  人群的最中间,个头儿
  最高的,说漂亮的
  北平话。不洁的是爱且
  故作轻蔑,步态昂直
  是北方来的海军生,穿回
  白夏布长衫,从不为
  金钱苦恼。这南方
  多雨、昏热,不可捉摸
  有行窃的哑学生,三
  三两两作案,把一贯铜钱
  混在租舟的小费里。“你
  且来,趁着年青。”春昼
  宽大,如中举人的肩膀
  有奇异的力量,沉溺、放纵
  热望并且贫穷。你在
  最前面,招呼众人上矮的
  甲板,故作大方。在火堆中
  近的事物有升腾的形式
  快乐,你多须且缠绕
  很少严肃的苦恼。

  2015-8-22


  《城外》

  这短促的冒险起始于
  山腰池沼间那狭长的绿。
  清洁的收缩它们迅速聚拢的
  毛孔,为云群和江风留一个
  蒙烟的位置。这迟暮的喧骚
  秋日里不再凛肃,有稠密的
  冰凉。水兵踏上甲板时
  他们驱车去城外摘一串
  乡间的野葡萄,他多须的面
  兴奋、发赤、流汗,在热雾
  和鱼鳞云的稀松里踏过
  潮草和平原妒嫉的心。
  那种爱是无谓的,疏朗
  跨不过平庸,在凉廊里
  害着热病。他刚来时,身着
  水兵服,民国别在脑后——
  一个好青年,怯钝,有
  苦闷、锋利的焦渴。江水
  可以不咸腥煤气灯也可以是
  透明而喑哑的。这不为所动的
  城,铁架子搭成的城,尖锐
  明丽丰足,在孔弹中细数
  器官的冷,片面,白昼。
  他因爱你而衰弱。哦,这
  无辜的茂密,钢铁染上
  葡萄紫的颜色。密云
  不雨时,他们假装
  去南方乡下度夏,衣衫
  褴褛的农妇人沿铁路线站着
  肃穆,庄静,骨节的轮廓
  凝聚在雨前的密谋里。

  2015-9-10


  《交谈和一日》
  ——给C.H

  回家的时候,非常倦了
  看见公路边上卖小龙虾的
  烧烤摊。男男女女
  有谦恭的神色,比我
  年轻一些的,对着食物
  有神圣、渺茫的感情。
  一些人隐在树丛后,一些人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谈天。
  夹杂着一些风凉,带来
  微不足道和下雨的消息。
  家楼下开了两家洗头的
  两家足浴店,几乎
  无人光顾。会有一些快乐
  平庸,并且短暂。
  溽热的空气构成了这里
  污水和菜市场,电线杆
  一直凹陷的路面。
  粘结在一起的是口音
  来自安徽、河南,或者更少
  我曾去过的地方。你
  会轻易变成你所恨的
  那个人吗?不合时宜地
  转换话题,在一无所有时
  痛苦地劫持你?
  很小的时候,为了图吉利
  家里烧矮的松树桩,外婆总说
  “我们是乡下人,我们
  很穷!”就像表白时,人
  羞于说方言,要说
  带着方言的普通话。
  一本正经的,却总也
  说不好,要无端打闹一阵
  才好过。空气可以变得
  更潮湿,情话也总是
  千篇一律的。你尚且知道
  那近的东西疲乏,带着
  血的昏热。爱,或嫉妒
  或那个得不到的跃跃欲试
  清白无辜,张开的手臂
  瑟瑟发抖。

  2015.8.20 候雨过午


  《防波堤》
  ——给秦惟

  在防波堤,目之所及的一切
  都不拖沓,都是清晰。
  不小心绕进来,头尾都
  顾不到,向前向后
  也没有什么分别。能看见
  一些集装箱改建的宿舍,窗户
  上锁,有海钓者一动不动
  对着薄暮的天色出神。
  从来都是这样,繁复令人
  厌倦,有喑哑的声音。
  这片混凝土围成的
  人工海域,有一些平日里
  不常看见的快乐。比如
  没有石头,沿堤几乎
  寸草不生。傍晚来跑步的人
  大口呼吸郊外清新的空气。
  海没什么可看的,海
  是灰的。不过三两个人
  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
  保持一段不那么尴尬的距离。
  这好像不是最后一次在
  海边,在防波堤即将整修
  之前。离石化厂很近了
  那些在混浊膨胀的热气中
  紧锁眉头的,突然亮起灯火。
  直到傍晚将尽时,白日的燠热
  才退去。你是知晓秘密的
  那一个,海比词语危险。

  2015.8.4


  《冰凉的院子》
  ——给安德

  在乡村时,人不能每天待在院子里。
  有时候天黑得早,能闻到男人们身上的臭气。
  混合在近晚的暮色里,有时有凉风,长辈们
  搬出椅子,切一个西瓜。夏夜,水温良
  如祖屋的门面。留平头的男子是村里唯一
  不出去打工的,在河堤上,他教我如何追赶
  一只鹞子,给乡人起外号,在林地边缘小小的
  开阔地上解扣子,把手伸在他干腻腻的头发上。
  开始时有苦味,空气里有稻秆沤烂的腥味。后来
  在他哥哥新盖的小楼里,相同的动作又重复了
  几次。总是在傍晚的时候才醒来,听见林地工人
  伐木的声音。在顶楼的平台上,已经准备好
  一些竹鞭,一些红绳子。是骨血的清凉穿透脾胃
  渗进脊髓和细密的日常。在院子里,长辈们安排婚嫁
  讨论今年预计的收成。读书,打工,或做生意
  他搬运从小商店里买来的啤酒,在村里的电线杆上
  留下痕迹。你初来时,仍是一个善男子,说
  新的话。过年时我回来,站在屋外的垃圾堆上
  看雪。真冷啊,工人们都走了,稀疏的灯火
  照不亮雪地里的院子,冰凉的院子。

  2015.7.30


  《一次郊游》

  当他放下行李,把车厢里还剩下的袋装食品
  数了又数,他的儿子跑向他,从蓝色和红色包装袋的
  饼干盒中抽出两瓶矿泉水,他想起这是一个九月的
  早晨,雾快散了,他突然失去信心。他确认了两遍
  车门有没有关好,他回想离开家时,他们是如何把
  鲮鱼罐头、帐篷、旅行水壶、各自的头发塞进后备箱。
  他迟到了至少一刻钟,或许更长。这无所谓。他的
  两个儿子是一起出现的。一般高的两个俊俏的小伙子。
  他们的母亲随后出现,戴着一副令人沮丧的无框墨镜
  他们没有交谈,两个儿子分别上车,他们的母亲,他。
  平静,湖面开始变凉,他跑回汽车去拿一件卫衣。
  汽车的后盖大开着,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
  这一切无法改变。他的两个儿子,沉默地坐在后座
  互相看看对方,并没有争抢。他挨自己的妻子坐下
  试图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情。晦暗的写作之夜,他的
  儿子拿作业本垂头丧气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他们不换鞋
  双腿伸直,凝视墙面因漏水剥落的泥灰。多走了
  五十公里,他们才到达湖边。你不需要埋怨我,我们
  相爱过,这就足够。出门之前他付清了最后一笔
  燃气账单,把电闸和水闸关紧。有多久没有这样
  他们站在一起,一家四口,面对被盗的新款雪佛兰
  束手无策。也许这是你我预料到的最好的结局
  也许是你和我,前一个永远赶不上后一个。

  2013.9.8 彰武东走马塘


  《种种逃避》
  ——给航

  四五月的北京,我看见
  你在一座木结构小礼堂里跳舞。
  男男女女一群人,你是最高的一个
  站在最后。是下午刚刚开始的时候
  空气里没有水分,没有嘈杂。四处
  是安静的,每个人都在为庄严的开场
  调整身姿。我并不是特意去看你的。
  一如所料,结束了再无挽留的交谈
  我才回到这里,不起眼的一栋老房子
  排练的却是汉代雅乐。我沿木地板回廊
  退到日光的暗淡处,没想到你也跟出来。
  你心事很重,喃喃自语,面颊上
  有凹陷的阴影。在门口,我停下脚步。
  毫无征兆,当你走出来,我就拥抱你。
  显然是被这毫无防备的一举吓了一跳
  你就把喃喃自语时重复多遍的话说给
  我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你说,你心里
  始终有什么落不了地。有那么一刻,我们
  像是回到二十岁刚出头的那些日子,会在
  旅途中走得很快,毫不眷顾地在半道上
  故意抛下对方。像两个流浪汉,头发
  蓬乱,衬衫领口大开,只顾低头赶路。
  依旧是四五月的北京,天气好的日子
  屈指可数,漫天细小的颗粒。我使尽
  浑身全力,以最快的步子跟上你。
  没有一处可以容留我们停下来,我们
  目光炯炯,呼吸灼热。

  2015.4.19 台北古亭


  《哈尔滨之夏》

  我们就是在船上。过江心到太阳岛去。
  天气不那么闷热了,清凉的,江水打着船沿。

  唱起歌来,一个比一个高,小小心子敞着亮着
  我们出汗呀!我们洗澡去呀!不吃一顿饭,不再苦于
  黑列巴圈和白盐了!

  勇敢的就跳下水,像是要检验自己是不是一个男子汉
  把脏衣裳脱了,胖的瘦的,就这样戏起水来,力气都用不尽了
  湿湿的沙子砸过来,遮阳伞躲也躲不及了!

  两个两个凑成对儿,三只小船就在夏天的江上荡着
  酒是那么容易喝完,空落落的,我们腹中无物,像是
  落了单,油腻的枯发就这样散在越来越大的风浪里。

  涨潮了。远处的石头也看不清明,希望像是
  升起来似的,今天是他做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周末。

  “快点子划罢!今晚有地豆和洋葱吃。”那最年轻的提议
  我们就把小船往岸边划。臂膀都结实了!饥饿的魔咒驱除了!
  像是活下去有了着落,这偌大的哈尔滨也不再冷酷着人了!

  浑圆的地豆,刚刚出世的小小婴儿。去了皮,它们袒露着
  柔软的心,好像一碰就会痒痒似的,下油锅煎成薄薄的片儿
  饭就有了!白里透着黄,洋葱半熟不熟,酒瓶是空的。

  谁也不去想下一顿饭在哪里。六个人卧着或坐着
  夜气上来了,哈尔滨,还是凉呀!大家就穿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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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 20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