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卷》


  编辑制作:孔祥忠(天荒)
  发布: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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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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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弦,苗族,1992年生于贵州石阡,现居吉安。

  荒村纪事

  像废太子的宫殿呀。熬过了冬天肆无忌惮的侵略
  迎来的春风绿不了满园萧瑟
  王妃远嫁布衣,家仆重新做回牛马,连那些宠物
  或逃跑,或病死,或回洞里修炼……
  主子失意,高山未必有知音,流水处浪花淘洗古琴
  这本与荒村八竿子也难打着,比如
  帝王常感叹居庙堂之高难抵寻常之低
  百姓则臆想锦衣玉食堆满了小小的梦境
  燕子撞得头破血流亦乐不思蜀……
  于四月的掌心里,沿着纹路行走的人
  走丢,失散,改名,换姓。烟火旧痕
  为蜘蛛老鼠以及不知名的动物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聚会于神龛前举行。没有繁文缛节,更没有名流
  它们只顾着藏一把刀在餐桌下妄想一刀拼出一座帝国
  它们不知道,神龛之上,无数双带血的眼睛
  在看着自己的疆域被吞噬呀?春风破——
  荒村,人去楼空,三十八座房子都在上演空城计
  铜锁如树枝脆弱,何须破门而入?
  一阵生锈的春风足矣,每打开门像击破一座城池
  当三十八座房子的门被次第打开
  远比下十八次地狱更煎熬,不仅
  春天的帝王没有在三千佳丽怀里笑若桃花
  且看到赤裸裸的人站在时代的刀刃上如履薄冰
  且瞧见一大撮人,添着背上的糖衣拆毁来时路上的记号
  一缕缕斜阳拔出锋利的宝剑向黑夜擂响牛皮战鼓
  连月亮也沾满了灵魂溅出的血液

           
  深夜独坐

  坐在陶潜的黑髯下,一碗素面怎换回
  柳枝绿过村庄?三月悄悄潜回
  便是犯了大地复苏的诅咒,难道
  我还想醉在谶语里建造的庙宇?
  翻一卷诗书,一页一页的象形文字孤独着
  虚无与背叛的对抗,判决书由寂灭代读
  晚风添油加醋煽动嫩叶,年幼
  且无知的天真。在看牛坪
  这是前世降落四周,四周遍布今生的哑谜
  猜不透,起身之后将巧遇多少
  尚未验明正身的尘埃,滚滚而来
  鬼怪在《聊斋志异》中真真切切地爱
  又于黑髯里悲痛欲绝:
  为什么我却不能痛痛快快的选择背叛
  因为虚无是一张纸,潜回时,我便该清楚
  一个人耗尽心血将我踢出去的地方就是故乡


  两代人,或曰妈妈与妈妈

  2014年4月20日,黄历上说:
  宜:祭祀、入殓、移柩、安葬;
  忌:动土、破土。没有人导演一出祭祀的脚本
  你却将魂魄借托于未开的莲花
  闭上那双被尘埃迷惑的眼睛
  忙忙碌碌的今生该怎样弥补前世欠下的糊涂账。
  这个夜晚,你想到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还是参悟了什么,非要用一种近乎荒诞又顺天应命
  的方式。告天,诉地,别子,离女
  遗言是一根谶语附体的鱼骨,卡在你的软肋上
  逼着你留下一笔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糊涂账
  像案板上的鱼被死死钉在2014年4月20日

  你死于一个叫黄平的小村子
  噩耗却从黔东南传到湖南湘雅医院心脏内科
  母亲向主治医生讲诉拔掉输液器的理由
  奔走千里,泪水已经汇成一条河流
  淹没了延绵几十年的思念
  她已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她要见你最后一面,用哭泣填平你坑坑洼洼的去路
  她要为你缝制孝衣,怕四月乍暖还寒引发你的风湿病
  她要送你,从家里到植物茂盛的山上,
  此一送,反反复复也不能让阴阳师把你喊回来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这将是她此生难也自我原谅的遗憾
  她会接受深入噩梦中疼痛地
  与你,相拥一起,聊家长,话里短……

            
  荡子外传

  他被装进了狭窄的空间里,灯光幽暗
  这么多年了,在内心养虎、养豹
  远不如养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更能安慰自己
  他蜷缩于床上,将一台播放器安装在
  午夜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年轻时,总按快进键
  仿佛一定要有光年速度快才不枉此生
  此刻他只想拽住后退键,像爱上一根还魂稻草
  还原来时路上,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路过河流,瞻仰寺庙,攀登高峰,涉足低谷
  以及厨房里的蔬菜、瓜果、鸡蛋壳……
  老泪未必纵横,他翻阅年岁日记回忆颠沛流离
  月光渐渐转进屋内一支烟难以拯救崩溃的时光
  他努力回忆自己,前世太虚无缥缈;
  今生糊涂事过多。夜不说话,月光若哑巴
  一阵阵风亲身历险打破格子窗轻薄窗花
  影子坠落在凹凸不平的地上
  他猛然坐起来像鬼魅附身,瞬间,一切皆明
  他首先想到:田飞龙,男,苗族,小学文化
  贵州省石阡县中坝镇XX村看牛坪人。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父母
  不是出生入死的难兄难弟,廖小燕——
  这其貌不扬却深谙于生活的女子,就是上帝
  遣派给他的天使情人,也是给他安置的地狱使者
  这恰恰吻合一朵玫瑰花,赐予火焰的激情
  也给予暗藏的危机。为此他将省略前三十年
  三十一岁遇到廖小燕,为了她
  他甘愿族谱除名,被赶出家门,破鞋廖小燕
  背井离乡——在九十年代的惠东
  他们幻想用另一种方式证明爱情就是生死与共
  他做职业偷贼,像壁虎爬在小巷深处的墙壁;
  廖小燕尽量暴露隐私部位于小巷,像猪肉
  挂在月亮上。一年,两年,五年,生活转弯于
  他开始吸毒,越来越深的瘾,让他铤而走险做家贼
  廖小燕在拳脚加身里心灰意冷,活着就得吃饭
  一个四川籍民工握住她的乳房,逼红脸
  开出丰衣足食的饭票,一拍即合夜色就吞噬了廖小燕
  他还蒙虚拟的鼓里,还想一如既往,推开房门
  像一头猛兽般扑在廖小燕身上品咂快感,他扑空了
  时髦的被褥激怒了饥饿
  “廖小燕,廖小燕,你他娘的死哪去了?”
  他喊,喊破了出租屋,喊碎了六年的太阳。
  他戴着墨镜坐在车尾手摸着毒品,忐忑地熬着
  在江口汽车站把他诱入一条死胡同的是军犬
  滚出监狱时,白驹过隙,十年弹指一挥间
  四十多岁,江湖已是一瓶毒酒,或白绫
  他还是回到了没有江湖的看牛坪,耕田种地
  他理清了过往,长舒一口气,狠狠吸烟
  像当初咬住廖小燕的乳头。夜色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
  ——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会怎么样呢?”
           
  酒后登山,见斜阳

  在山脚我不敢痴狂小天下
  云朵真实存在,抚摸它的白
  我也完不成基督教徒虔诚的仪式
  而仰望天空,斜阳玷污着云朵的心
  月亮还在发育,就不提星星了吧
  它呀,于胎中就像调皮捣蛋的孩子
  此刻,我将遵循一本书提供的线索写下流浪日记
  呈现给晚年患老年痴呆的人
  因为,村子里的人都经历过山顶
  有人站在脚下就思考怎么下来
  有人爬到半道就遇到了风雨来袭
  有人在山顶仰望天空后就再没下来
  还有我,扼杀一次又一次念头后
  才爬上山顶。理由太简单了
  醉一次,就少一回

           
  烂皮鞋轶事

  装疯卖傻,于憨态可掬中把糊涂学发挥到
  无限循环的高度;要进入这行比登天难。
  烂皮鞋如果不是忘记父亲的遗言,那么
  他就不该叫烂皮鞋,应唤作邹继红
  他十七岁便成亲,不咋俊俏的婆娘与他同岁
  日子如水,平静。他应该接受过新思潮洗礼
  喜欢张口闭口谈自由谈理想谈未来,最让人吃惊的:
  他无数次在别人家丧葬嫁娶的宴席上
  借酒曰:“蛮荒之地,尔等还在恪守老祖宗旧规矩
  殊不知皇帝改名总统;民主宣传单,见缝插针……
  男女挣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纷纷自由恋爱;
  我要休糟糠之妻,去追求心爱的女人。”
  酒醒,婆娘问及此,他不慌不忙的搪塞
  几年后,父亲归天,他便染上烟瘾
  窑姐枕着袁大头陪他在烟馆卖粮卖地卖房
  最后烟枪飞出子弹把婆娘打死
  他开始游走四方,像赤脚苦行僧
  靠坑蒙拐骗填饱皮囊之下的那空空的胃
  他很有可能,被抓壮丁,杀过鬼子,剿过友军
  抢过百姓,骗过少女,装过孙子,扮过英豪……
  具体不可考据。身上的伤痕倒
  说明了他谈自由谈理想谈未来是付出过代价的
  他是怎么潜回看牛坪的,像个谜。
  村人回忆说,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
  雪化之后,在那间岌岌可危的阁楼里
  烟雾弥漫。“你个狗日的啥时候回来的?”
  “没多时,几天前就戳回来了”
  村人逢熟人遇陌生人碰到鬼也热衷于好客:
  “哪哈有空到家里坐!”
  但凡邀请,他更是来者不拒,米饭不吃
  使劲灌酒,晕红的脸上;那张被胡子包围的嘴巴
  反反复复,吟哦这天空海阔又好高骛远的一生
  时不时晃晃脚上那双部队发的、上过战场的、踩过尸体的
  牛皮鞋。动作重复久了,就代替了他
  村人始赐绰号“烂皮鞋” 他亦接受
  像坦然接受母亲取的乳名。转眼间,春花秋月年老
  孑然一身,风吹雨打,波澜不惊,没人理会他
  孤不孤独,寂不寂寞,生殖器会不会勃起
  恪守豪言壮语与他人无关。某年某月某日
  邹氏家族齐聚一堂商榷宗庙维修事宜
  会后大摆宴席,依旧是包谷烧,烂皮鞋醉意昏沉
  又曰:“我要娶官家千金,二十四岁以下
  必须大学毕业的,做我婆娘……”
  族人当即胡诌了一首顺口溜:
  烂皮鞋,真找抽,一把烟枪把魂收;
  坑过蒙,拐过骗,当初还把婆娘卖;
  这种人,不要脸,老了还想小姐脸。
  而他,愤怒全无,像一棵被雷劈开的苦楝树

           
  悲凉叹,或曰听老先生讲故事

  某日,我向外村里年老的人打听过往云烟
  石榴树下,一个满面胡须的老先生吧嗒吐抽烟
  狠敲响烟斗,慢慢悠悠的说:
  什么过往云烟哦,不就是人间烟火尚未
  熏死人,或没让你彻底背起黑锅
  你估计听过曹操七十二坟茔,我们这里
  却有一百二十疑坟的 传说 成氏家族
  有人看尽长安花。鸡犬升天的族人
  知府大人也得敬香来,鼎盛时
  成氏良田千亩,沃土无边;深宅大院内
  五十家丁于黎明时分忙忙碌碌到深夜
  后来呀——再骄傲的家族也赶不上党派斗争的速度
  烂摊子迫使老皇帝于谗言里批下圣旨
  逮捕几只羊羔喂饥肠辘辘的胜利者
  成氏显然就是最容易扑杀的羊羔。于是
  一颗头颅昭告天下,找不到路回家的肉身
  既垫不高皇权,又不能抵御外敌——
  抛于荒郊野外聆听鬼哭狼嚎吧,聆听
  野草伸直腰杆的拔节声。他的骨头
  先是被王侯踩弯继而被野狗饕鬄
  消息从京城抵达蛮荒之隅,族人痛心疾首
  遂用面粉塑其身,寿衣驱其寒;聘能金银师傅赶制
  一颗金灿灿金头安置于面身之上。随后
  成氏祠堂每天有两幅棺材抬出门
  哭丧的、送丧的、抬丧的、阴阳师……
  如出一辙,整整六十天,乌鸦才栖息于枝头
  草木荣枯,江山移姓,大水冲了龙王庙
  多少族人为了莺歌燕舞割掉祖训挖开祖坟
  多少人在月光下用洛阳铲寻找金头?
  一百二十座坟却始终恪守主人的秘密
  哪些草木疯长啊,一簇高过一簇,像今生高过前缘
  却矮过谶语。老先生,低头悲叹!
  仿佛被人间烟火卡住喉咙,背了黑锅

      
  雨夜贴

  雨不猛烈如虎,只是因为黑夜渲染
  经过文人醉酒的毛笔蘸着雷声狂草出雨夜贴
  吓坏了鼠辈。不知名的虫儿牵引出轶事
  像一把刀插在不眠者的胸口,却谎称往事不堪回首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答声,年年复月月,
  不走音,不跑调。我翻开《理想国》
  让柏拉图的对话从纸张蔓延到房间里
  让一切见鬼去吧,终究得活命!
  推开窗,伸出手接雨水于指间漏过
  一个被上帝忘记的人在风里雨里流浪过
  恍如一粒沙,轻似鸿毛。迷途知返于骨髓炎,
  像一只羊羔走在黄昏,又踏进这雨夜
  蒋捷兄,可愿意再听一次雨?
  我独居坝镇,高山流水断,把黑夜唤为知音
  我把浪漫主义装在眼睛里数烟蒂
  而不是把一台录像机装在脑海,在昨天与今天之间
  鏖战。仿佛不耗死自己,就无法证明
  这十几年的书不是白读的。


  不安,不安

  远山,其实是村庄最古老的寺庙
  依赖这信仰,我有足够的证据相信
  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就是冷暖自知
  并且他们都是远山的一个组成部分
  将衰老付与四季转换
  黄昏下所有的都如此荒诞,比如:
  人,飞鸟,夕阳,云彩……仿佛
  在真实的场景中虚拟了某种鲜为人知
  的神秘。我缄默坐于小土丘之上
  像扭曲的松树。那条奔流不息的玉虹河安静了
  恰似婴儿在襁褓里吸着乳汁安眠
  不,那是一种饱蘸魔幻主义色彩的寂灭。
  父亲说,不为小丑就配拥有信仰背后的安静
  于是,我理解了返老还童真正的含义
  不再是武侠小说。当飞鸟栖息于不远处的森林
  当月亮升起光影朦胧,失散的人返回村庄
  我用一本诗集掸去落于他身上的尘埃
  像光棍汉企图用几亩土地换取女大学生的芳心

        
  虚拟,落草

  黑夜追得太紧,我原本不敢写这首诗
  回车键,精明如范蠡又蠢像村外的孤魂野鬼
  我不能在空白页制造混乱——
  火堆噼里啪啦,汉子脸颊通红,大碗酒醉人啊
  藏在腰间的刀,锋刃正对着黑暗反光;金銮殿上
  皇帝疲倦了批阅剿贼奏章,歌舞升平的大殿
  用胡须警告臣子:乌合之众岂能窥视吾江山?
  尔等爱卿,共饮此樽,贼子只是衣服上
  微不足道的虱子。爷爷告诉了我
  这个没根没据的桥段像他一生握住的毛笔
  写不出不枉此生。我记住这事
  并不是我永生难忘并以此怀念爷爷
  只是,黑夜追得太紧了我看见很多人落草了
  他们既不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也不力挽狂澜于风口浪尖
  我翻了翻《水浒传》,此落草非彼落草
  远不及梁山让我荡气回肠——
  豪气干云后,我愿一如既往素衣裹身
  在比风更远的家园,读书,写诗……


  雨霖铃

  蜡烛熄灭时我正无路可走
  正寻思翻墙出去,可能去哪里呢,黑夜汹涌
  公鸡特务随时准备上报我的全部计划
  邀柳永逛青楼,衣带渐宽,后来
  悔青了肠子也没能做李清照的丈夫
  实属无奈,我有太多未愈的旧疾与新病
  滴酒不沾,医生订下的军规
  规定必须守,惜这我该如何才能寡欲
  清心静养?幸侄儿乖巧,知我无趣
  便捉了些蟋蟀置于书桌上,斗蟋蟀就免了
  让它开口叫才刺激,我捏断它的腿
  果然叫了,声音像极了七年前
  我摔断左腿时发出的嚎叫,堪比杀猪
  干脆用打火机烧吧,那股子肉香味
  会让我想起吃烧烤:杯酒之间,姑娘让我
  交出拽紧六年的兵权,解甲后,丢弃在火车上
  它挣扎,我假装看到一朵荷花从淤泥里怒放
  它死了我却没有看透面目全非的尸体
  藏有多少怨气将潜入梦境?
  倘若曹操健在,我定与他拜把子
  梦里杀人多荒诞,我要在梦境里继续
  与蟋蟀斗,石破天惊后,又像失散多年的情人
  在泪水里拥抱,述说无路可走时
  我们舔舐着年月的脓疮,并称为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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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 20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