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抒

　　汪抒诗歌

　　汪抒，诗人，著有诗集《堕落的果子》、《餐布上的鱼骨架》、《痛快之身》与《午夜后躯体醒来》等，主办民间诗刊《抵达》。

　　青蒿

　　砍蒿的人脸孔不详，像一块光斑

　　随着低头和弯腰

　　不断跳动着。

　　他的身段也不详，像夏至日前后

　　一段粗略的光芒

　　立足在人间，

　　一根根青蒿无法将它遮没。

　　青蒿的茎秆和叶子，被它照耀

　　所有柔韧的家底，摇晃着，然后倒下。

　　整个过程并不明晰，但很透彻。

　　青蒿的气味可以虚拟为

　　许多苍翠的小虫子

　　有一部分没有飞走，落在他的

　　肩上、胳膊上。

　　用镰刀无法去割，而只能

　　用砍这样的动作。

　　沉闷的声响，其实穿不过密密的蒿丛。

　　从断口处流出的汁液

　　如此轻微，是人间最可抛弃

　　但最稀有之漆

　　它无用，只是以自身的消失治愈自身的哀痛。

　　2015、6、21

　　拘留所

　　“这么好的位置，建拘留所可惜了”

　　（两个人的议论）

　　9路和152公交车即将爬上桥头

　　就看到了那片杂乱的建筑。

　　楼房比平房更加随意（估计是后来补建，

　　没有整体布局上的一气呵成）

　　空调外机醒目地悬置于室外。

　　铁丝网领着围墙绕行一周。

　　但一直没有蔓延到河边，

　　几幢紧密的民居，阻挡住了它。

　　河边有树寥寥，

　　有一座孤零零的排灌站。

　　河面在这里已尽力达到了最大的宽度。

　　许多幢高层向南和向西，

　　以强有力的姿势推进。

　　天际线边的高楼们，疏疏密密。

　　2015、6、21

　　端午

　　其实不完全是民俗，也不完全

　　是心理

　　而真的是，——天体的运行

　　这一日，有一层悲凉的、清白的光辉

　　直指而下

　　让天下的树梢、屋顶

　　桥梁和船只，以及青汁满盈的艾蒿

　　全部而细碎地蒙尘

　　一切都来自于某个不明星球的神秘之力

　　我从正东，到南

　　以近似九十度的线路，穿城而过

　　方向明确，目的却似乎模糊

　　我不会看到有人在牧鸭、牧鹅

　　更不会看到有人在养白鹤

　　生活熙熙攘攘，你我无法逃脱

　　你所经历的

　　我全都经历过

　　但我内心中包裹的一切，永远只在我的内心中

　　独自飘扬和慢慢沉落

　　2015、6、20

　　霜降记事

　　节气的运转，令人微微吃惊。

　　在南方我混得与山河脸熟，

　　但在这一天真的不会看到

　　有霜降落。

　　按预定计划

　　从东到南，我斜穿市区。

　　中午在南二环路饮酒。

　　面对热气腾腾的酒桌，

　　路上的车辆畏我不前，或高歌而去。

　　下午去南边的湖畔眺望秋水。

　　芦苇在部分岸段密集，落日格外渺小、

　　苍茫。

　　滨湖大道以现代化的面目

　　被夕光朗照。

　　夜晚，在万家灯火的映照下

　　我拣坐到一盏灯下

　　继续聚众饮酒，夜空浑厚、与我们相溶

　　我们是它遮庇下的微不足道的生物。

　　但还是有什么，凉凉的

　　从我薄薄的脸皮旁划过了。

　　不是流星的尾迹，应该也不是

　　霜在现身之前，而吐露出来的

　　微妙的气息。

　　2015、10、24

　　在青弋江畔喝啤酒

　　——致杨沐子、缎轻轻、阿翔、苏省、李商雨、路顺、张建新、何冰凌、凡墨等

　　青山静好，它与我们都在青弋江的

　　这一边，与我们一样

　　从不关心江水。

　　小超市的罐装啤酒已全部售空。

　　大麦、啤酒花以液体的形式

　　从身体的内部催红我们江畔的脸膛。

　　秋阳亮晶晶地燃烧，它从青天上释放出的

　　一丝丝耀眼的能力

　　把普天下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妥当。万村

　　就该千年呆在那里，被满江的清流日夜洗刷

　　虽旧愈新的面容。

　　东园渡口，水波的反光就该无数回地

　　贴在细竹和乱草掩映下的崖壁上，它的陡峭

　　是文字闪光的不断的探险。

　　汪伦墓此刻已该聆听越来越近的阴影

　　与黄叶奏响的旋律。

　　古树与石板桥也该被光与影无缝的色彩

　　和谐地缭绕。

　　——而我们就该坐在这里，在离青弋江三丈远之处

　　用手指一次次拉开

　　易拉罐上的拉环。

　　没有人再从江上来，鸥鸟从洲渚上

　　以翩翩的翅尖

　　挑开薄暮中的黄金。

　　还没有归位的将真正归位，比如

　　我们也终将风流云散，回到各自被命运早已

　　指定的原先的位置，经历唯一一次的

　　从生到死。

　　2015、10、21夜

　　到泾县去

　　仿佛是车轮将我们带到了深秋，远远近近的

　　山峦上，满覆的松竹

　　终于完成了最沉郁的篇章。

　　阳光也有了最成熟的倾斜的颜色，

　　我看到它从下午三点钟

　　一直移动到四点钟

　　移动到五点钟，

　　我看到它长长的手臂，缓缓地抚摸过山脚下

　　或谷地间

　　大同小异的一个个村子。

　　白墙黑瓦，一脸朴素。

　　该沉积到深处的，已沉积到骨子里的最深处。

　　晚稻不像夏日稻子那样耀眼，那样

　　令人怦然心动。

　　一块块稻田在公路旁向后方奔去，最绚烂的境界

　　就是这样至简至纯的境界。

　　即使那些已经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也把

　　粗粗咧咧的大美

　　发挥到了穷尽。

　　有局限的青空更极端，

　　它把我短暂的遭遇提高到无限。

　　青阳、太平、泾县，我在忘乎所以中

　　居然没能记下

　　这些地名。

　　2015、10、20凌晨1时

　　万村

　　——兼赠西边、何冰凌

　　天下何其茫茫，数不清的条条江水

　　我遇到这一条江水。

　　它走过的曲曲弯弯的路程何其遥远。

　　它的身畔数不清的村镇中

　　我遇到这一个村子。

　　许多老屋已空，这正好。

　　我就爱这样的残砖和旧瓦，

　　就爱这样蒙尘的椽子和横梁。

　　而倾圮的窗子，

　　就嵌在我的身子中。

　　我只选择一部分的美，它们往往偏僻和过时。

　　而舍弃大部分的美。

　　如你所言：“他喜欢这些腐朽的旧物”。

　　趣味像一把迟钝的斧子，

　　它带领着我

　　找到独辟蹊径的并不崭新的活法。

　　而光芒总是来自某种程度的逃避。

　　它如衣袖

　　遮住暂时的脸。

　　在衣袖的起落之间，江水却有着如此

　　令人惊讶的镇定，

　　仿佛它从没有流淌过。

　　2015、10、20凌晨，近2时

　　桃花潭秋歌

　　秋深了，麋鹿身上的日影

　　反而更重。

　　从竹林和杂树间筛下的日影，

　　一直浓烈地咬在那些麋鹿的身上。

　　——可真的没有麋鹿。

　　它只是江南黄黄绿绿的秋景

　　给我的幻觉。

　　这一天我三次从潭边的小径上穿过。

　　我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来：

　　从青弋江大桥的方向；

　　从万村古村落的方向，怀仙阁没能留住我的脚步；

　　从汪伦墓畔陡峭的石板路拾级而上。

　　一天也是很大的时空！

　　我第二次到来仿佛忘记了

　　第一次到来的经历；

　　第三次到来已把前面的经历，彻底忘记。

　　没有什么能留住，都流走了。

　　水推拥着水，而被桃花潭锤炼过的江水

　　身子骨变得更加纯粹。

　　即使有麋鹿陪伴，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

　　因而悲观。

　　但也无法把已与这里融为一体的精神

　　狠劲地彻底地撕开。

　　2015、10、19凌晨4时

　　青弋江畔的星空

　　——兼赠西边、尚兵、高峰、凡墨、天使、萱萱

　　走在夜色中的江岸上，看不到江水

　　但江水肯定在迈着

　　比我们更轻的相反的步子

　　白鹭洲寂然无声，这个无人居住的岛上

　　树木和各种禾本类植物

　　都在暗中生长，它们的呼吸

　　制造明早的露水和雾气

　　其实青山就横在我们眼前，像一堵黑色的影子

　　其实青山还离我们很远

　　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

　　由绚烂的秋色来填补

　　那么多闪闪烁烁的词语

　　在夜空中越来越强烈

　　它们在表达

　　尽管我们还没领会它们表达了我们身外的什么

　　肯定有一层明晰的意思

　　微弱地覆盖辽阔的大地和沉睡中的人类

　　此刻，我的酒气和心肠俱无

　　在星空下，谁还能坚持真实的自身

　　鱼在江水里不眠

　　但它哪读到夜空中那些繁密的词语

　　众多的发亮的词语呵

　　也许，只是一个坚定而缥缈的词语

　　2015、10、18夜

　　闪电

　　那样独特的，揪心的体验

　　每个人的领受

　　差异很大。

　　仅仅一次，我以为

　　还会有第二次，但一直没有。

　　内心中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突然被它点破。

　　那一瞬间，我彻底认识了自己。

　　这让我惊恐，甚至羞耻。

　　幽微、曲折的语言

　　它来得太快，存在得太短暂。

　　值得我依赖的，

　　总是这样缥缈、惊艳，

　　不可抓住。

　　夜色如墨，空气有些异样，但雨未下。

　　车中几个人都沉默着，

　　乡村公路上夜行的经历，

　　当时真实，过后也是真实。

　　2015、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