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卷》


  编辑制作:孔祥忠(天荒)
  发布:2016/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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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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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厍-自选近作12首
        

  文/西厍



  ○每一棵树都是清凉的教堂



  我能否声明自己信仰一棵树

  我能否声明,凡是树都值得我信仰

  我没有一间世俗的教堂,我的教堂枝繁叶茂



  那个盛夏跑到雪浪湖看荷花的诗人一定会说

  她信仰荷花,连带荷叶一起信仰

  瞧,信仰的性别差异性是多么微小



  对美和自然的笃信让我们成为同类

  而又有各自鲜明的偏嗜

  她与荷相映成画,我伫立在一排水杉下



  春天时,我曾信仰过一棵香樟

  它在雨中静默,有自己的光

  现在是盛夏,我信仰自己窗前四五株高耸的水杉



  即使到了秋天,深秋,我依然会信仰它们

  它们天生肃穆,不容我过于轻浮

  现在,它们是我清凉的教堂,渡我过这个苦夏



  它们高过新近落成的高层写字楼

  用细密的枝叶摩挲难得在城市上空徜徉的

  清洁的云,并不完全是视角造成的错觉





  ○木樨之香缔造了另一个小镇



  木樨之香缔造了另一个小镇,

  在我呼吸内外,缔造了对称的氤氲。

  我的木樨香小镇温煦、圆满

  和安静。我将终老于此。



  所有症候在病入膏肓的途中

  缓慢痊愈。所有缓慢痊愈的症候

  将在月圆时反复发作——

  木樨之香正秘密修补着最后的亏损。



  而尘世的月光难免会误解人意——

  月光隐匿,带走了所有河流

  与爱人额头上静谧的辉芒。

  我眼窠漆黑,反复推敲入秋以来的措辞。



  我将记录所有氤氲的瞬间和

  隐秘的永恒,我将终老于此并留下诗篇。

  终我一生,我效仿木樨之香

  缔造另一个小镇:温煦、圆满、安静。





  ○秋声。或日常之诗

  青杨飒飒有声。将近晌午,
  我仍兀自坐在这干燥、透明的
  秋声里,无所事事。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服膺于这伟大的秋声。

  这新的秋声,这新的统治者,
  像一阵阵潮汐冲刷着我凌乱的听觉沙滩。
  它重建了我的听觉秩序,
  重建了日常之美的完善体系。

  在这朴素的、美的体系中,
  我甚至不拒绝任何一个噪音,哪怕是
  北面楼里间歇爆发的电锯声,
  和南面楼里两个女租客的大嗓门。

  它们和若干只鸟雀的聒噪
  被统摄在这一阵阵更具魔力的飒飒声里。
  在无数的被统摄者之中,
  还有隔壁琴童稚拙的练习曲和

  楼下人家厨房传来的剁肉声。
  劳作中晕眩的妻子正卧床休憩,
  而我很快就要完成这首日常之诗——
  我们的午餐尚未准备就绪,我这就做饭去。


  ○人间散步



  偶尔避开市声,避开成群结队的暴走族

  和妻子在学校的赭红色跑道上散步

  假日,薄暮,微风。人间空空荡荡



  因为台风过境,黑色的塑胶颗粒在球场边缘

  堆积出波浪形的痕迹

  弯道外侧的草地深可没膝,一只瘦脱了形的白猫



  追逐着不见影儿的昆虫。此时夕晖

  在体育馆的气窗玻璃上静静涂鸦着最后的斑斓

  如是,这般,我们确也有厌嫌人烟缭绕



  而欲跳脱出去偷得片时清净和逍遥的妄念

  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不离尘嚣半步

  我们热爱这小镇的人间烟火并乐在其中——



  当暮色垂定,路灯亮起

  我和妻子总是在新闻联播之前踱出家门

  秀州街往东,或者往西,从不作刻意选择



  也从不忌讳顺流逆流——我本芸芸

  在燥热的夏风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在人间

  我们面目模糊,汗流浃背地散着中年的步





  ○虫的诗



  1

  思维的水黾在时间池塘的暗绿水面奔跑

  和一匹马在荒凉的大漠所做的

  有什么两样?风划过水面的时候

  它停留在涟漪之上四顾苍茫

  一匹马也正停留在落日之下,四顾苍茫



  2

  一只蝉没日没夜的鸣叫是被逼的

  假如它也能活百年,不,不需要那么多

  假如它能活一个完整的四季

  它也许会更从容一些?

  比如说,它至少可以和那棵树一样缄默



  3

  一条足不出户的蚯蚓不止是畏惧

  作为隧道挖掘者,它习惯了穴居生活

  是的,它已经习惯自我禁锢和放逐

  它禁止自己曝露在灼热的太阳底下

  又放纵自己,终于把自己变成自己的隧道



  4

  蝴蝶是不真实的。它要么是自己的来生

  要么是自己的前生。它要么是庄子

  要么是私塾里两小无猜的书生——

  其中一个还是假冒的。蝴蝶不可能是悲剧

  也不是悲剧的产物。蝴蝶提供虚拟的喜剧式剧终



  5

  作为天生的剪径者和冷血刺客

  马蜂一辈子翻不了身,也懒得为自己正名

  虽然它还是天才的建筑师和纸浆专家

  它的弱点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可原谅

  比如离开巢穴超过500米,它就迷途忘返





  6

  咒骂和诗歌式的理解都无力取消

  一只蚊子的嗡嘤。黑暗中假如你愿意

  扇自己一记耳光,它就立马闭嘴

  在你左脸颊的悬崖上,开一朵缩微型的

  曼陀罗:你的咒骂和诗歌,正式生效



  7

  午后的雷阵雨之前,池塘上空集结了

  不可计数的红蜻蜓军团

  它们的超低空飞行难脱表演性质

  更与高调的爱情脱不了干系

  被抽象为成语的性感,正掩人耳目地点画涟漪





  ○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雨水浸润过的园子在回升的气温中

  开始变得闷热。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因为园子里的草木都很安静



  草本绣球在开花

  花色没有想象中繁复,却让人着迷——

  不明原因的挫伤在初夏的腹部留下了瘀紫



  玉兰开过了,在高于生活的位置

  曾经一尘不染,现在正安静地生锈

  这多像一道工序,有着它自己的必然性



  无人采摘的枇杷已经开始腐烂

  它们不再隐忍失望,却又接受了一切——

  曾有年轻的手来攀折,但都被一一喝止



  园子多么安静。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才有机会贴近那些自然的瘀紫、锈迹甚至腐烂的

  气息——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和有益





  ○冬雨的脸



  1

  一张冬雨的脸垂进夜晚。

  我以为这是足以唤醒所有忧伤的

  大地艺术的一部分,其实不然——

  另一张脸,从冬雨中侧转。



  跌落的檐水闪烁寂冷光斑,在我左耳,

  在一窗之隔楼宇的罅隙。

  内心散乱的舟船正小心翼翼

  泊向这垂直在听觉里的水岸。



  2

  一张冬雨的脸垂入江南

  和在江南安身立命的人们的睡眠。

  我是唯一一再推迟睡眠的人,

  我有必须恪守的典礼——



  用二十四行文字接延这张

  寂冷的脸——哦它本该是一场雪,

  是另一张脸。是恻隐

  和一年里最后的暖。



  3

  一张冬雨的脸垂向人间。

  在所有亮着灯火的窗口

  都有一张挂满泪水的脸——

  你不能据此断定它是一张



  忧伤的脸。不,它是所有慈悲的脸里面

  最慈悲的一张。

  我不确定我是唯一看见它的人。

  我希望更多人看见它的泪水。





  ○无题



  不惑之年的理想主义者摊开双手

  向世人表明他手中的锋芒已然褪尽

  一袭灰衫包裹了一生的霾与黄昏

  这是他始终不肯交出的私有之物



  与其相左,年轻的利己主义者亮出

  两排整齐牙齿,和这个时代交相辉映

  如果需要,他们会亮出所有的筹码

  与时间较量:看那性感的人鱼线和



  熠熠生辉的马甲线!与沦陷在命运的

  淤泥中不能自拔的颓废者相比

  气血两旺的利己主义者欲手执时代牛耳

  无师自通于睥睨,不知畏惧为何物



  颓废,在幽暗之处扪腹自寻内心的灯火

  和霓虹;颓废,走的是一段夜路

  一段反动于彼的夜路并非前无古人

  也不会后无来者。不惑之惑,一意孤行





  ○写在泰顺香洲酒店的便笺上



  浙南小城泰顺。五个男人停下中年匆促的脚步。

  为了寻觅一辆能把他们载往午夜深处的摩的,他们在街头逡巡。



  他们能干些什么,除了烧烤、啤酒和诗歌?

  在山城空旷的大街,在街边摊,在烟熏火燎中,他们撇开了一切——



  这多么难得!要知道如果没有诗歌和酒,

  他们撇不开纠缠半身的累赘。他们把沉重的肉身暂时搁在



  山城午夜的微风里;他们微醺的身影

  在夜排档的风灯里摇曳。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们回到了轻,



  而根本不在乎时间把一天中最后的几分、几秒

  顺手牵羊而去。他们起身的时候,已站在另一天的灯光里。



  这将是他们各自生命中微小的纪念之夜。他们各有其名:

  叶青,茂盛,克构,俊国,西厍。他们各有其命



  却都热爱诗歌,无需证明。很快他们将回到生活的洪涛或

  微澜,各自经营生命的附加值。而诗歌如灯,高悬。





  ○何陋轩记



  那个在园林中设计堑道的人

  胸中丘壑大异于时人

  他一心要在晦暗年代修筑

  一条与北宋山水相接的幽明通道



  他要来去自如,故须屏蔽喧嚣

  他和世界的抵牾乃命中注定

  他所信仰的美

  人们要等到尘埃落定后才能心领神会



  他是孤独的,心有所属

  为了不让它轻易散逸

  他结庐于修篁与静水,却又只给它

  简陋到极致的竹梁和茅顶



  一个把自己还给自然的人

  先于建筑,在内心拆掉了所有墙

  甚至窗。向世界张开的唯有他的襟袖

  东风西雨尽收袖中:何陋之有





  ○病中

  病中的你不好看
  蓬发垢面,窝在床上不肯
  下楼。你说,今晚我一个人睡
  你到隔壁去……

  病中的你把一生的脆弱
  摊给我看。不肯梳洗,不肯吃饭
  不肯睡觉
  用咳嗽把夜撕成一块块布片

  病中的你口无遮拦
  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边
  却又要我推背,摁压脖颈
  要我把疼痛从身体里挤出去

  病中的你灰暗憔悴
  年轻与美貌仿佛在你身体的荒野里
  一夜走失。我终于有机会
  成为你的拐杖

  病中的你不再好看
  撩开你遮覆下来的额发
  一双比年轻时候还大的眼睛
  落寞着、期期艾艾着让人怜悯的美





  ○端午有诗:父亲的庭院植有橘树



  父亲并不知道曾经有一位大诗人

  称颂过他日常服侍的常绿小乔木

  但是庭有橘,生活就不失圆满和甜蜜

  我猜父亲不外乎盘算如斯



  会写诗的儿子显然比父亲想要的多一些

  五月,我在橘树边端详着绿叶素荣

  嗅着馨香,神魂离了肉身半尺

  九月橘子青红参半

  我嘴里吟咏着“文章烂兮”,齿颊生津

  神魂又一次离开肉身半尺

  ——仅仅半尺而已



  世道浑浊。为诗人的儿子也有一志难徙

  终至半生事不成,也不知悔弃——

  像橘树一样苏世独立是多么不易

  像橘树一样闭心自慎是多么不易

  我还想说的是

  像父亲一样唯知庭有橘便是圆满,便是甜蜜

  是多么不易



  父亲不识何谓“淑离不淫,梗其有理”

  父亲只管服侍他庭院里的橘树

  和众多蔬菜果实:他活在尘埃里

  活在尘埃里的父亲和古老的精神父亲

  是我无力企及的两个极端

  一个高贵得干净,一个卑微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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