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卷》


  编辑制作:孔祥忠(天荒)
  发布:2016/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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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贵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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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贵锋


  《兰州向西:慌经与爱赋》(节选)






  ⊙不会像冰块那样游泳的影子


  没有叶子的树让冬天像是真的
  陀螺从结冰的湖面飞出梦境
  月亮黄,树身黑
  困窘中寻找美感的人 睡意朦胧

  会有一树明艳无比的迎春花
  树下也会有一片草地讨论开始与结束
  半黄半绿

  太熬人了,漫长的永恒
  坍塌之前 从冰面上走开可好?
  寒冷的水里
  不会像冰块那样游泳的影子
  在天空咽下月亮之前
  减轻自己的重量 直到等于虚无

  放心,风会来的
  除了几百万的肺和胃
  一条河足够气势恢宏
  它甚至可以轻松穿透
  一个国家的泥土与内脏

  放心,把山铲平了
  风会自由地吹进来



  ⊙“这么早”


  “这么早!”人们异口同声
  “你们好!”沙尘暴也很客气

  气温,雪,在偷笑
  这些潜伏者和逻辑论者

  昨日事,今日忘
  今天阳光既白又亮
  刷白的路面和我刺痛的眼可作证

  记忆也帮我挖出一只干枯的老鼠
  “这么早”,关键是还没有过年
  没有回到童年放炮
  还没有荡秋千,喝酒
  还没有走亲戚,也没有见到那些

  活着的小学、中学同学
  他们旧貌换新颜
  用新鲜的笑话换沧桑

  “这么早!”白发一再提醒
  “这么早!”一再地听闻和经历死生

  这么早就烧完了新灵
  从亦真亦幻的风俗进入煤炉子
  刚刚烧起来但烟雾依然寒凉的房子

  不多说,不久坐
  新的一年  “这么早”



  ⊙仪式



  每到正月都要坐一坐
  喝酒,或不喝酒
  一件事变成了一个仪式

  头发稀疏,容颜渐暗
  时光的高血压此时降下来
  变的和不变的,在意的和不在意的
  孩子们躲开我们
  去小屋中游戏,读书,藏秘密
  他们已然高过了各自的母亲

  在容易失散的城市里
  用这种方式我们抱团取暖
  哦,开始是三个,六个,八个
  后来老杨一家加入进来……
  同学,同事,舍友
  烟友,文友,朋友
  恋人,夫妻,亲人
  新关系没有拆散旧关系
  一种关系生出又一种关系
  老刘,小毛,毛丫
  老徐,小吴
  老杨,冯华,萱萱
  我,军霞,博博
  家是基本的结构,和行动的单元……
  一根电话线

  穿过我们各自的身体
  在各自的心里装了一部电话
  后来又换成不同品牌
  但每呼必应的手机……
  像生活生长出一个仪式
  像仪式生长出热情的影子
  孩子的,各家的,各自的
  还有这问题、那问题
  解决了,或没有解决;以及
  这约定,那约定
  实现了,或没有实现……
  我们聚在一起

  作为插曲,四个女人在比个子
  老徐在讲西藏和野营帐篷
  老杨已经从小学、中学讲到了技校
  老刘在说自己不多的几根头发
  我竖起至少五只耳朵
  看着老刘贴在墙上的画……
  我们开着梦幻拖拉机
  轮流坐庄
  议论着谁拥有一副好牌……

  这多好呀
  我们把一件事坚持做了多年
  很不容易,又多么地漫不经心



  ⊙天还没有亮



  一边拉二胡一边唱秦腔
  一个中年或老年男人在一幢
  建起来但无人入住的
  两层楼某个敞开的窗口后面
  在激越处飞扬起来的
  黑暗的土尘里

  楼房下面是结冰的湖
  和冰上的反光

  天还没有亮
  公园也没有亮
  我猜他可能是一个
  春节不回家的看楼人
  也或者是
  一个喜欢在黑暗中
  对着黑暗演出的人

  我想他一定发现并喜欢上了
  那被空荡荡的房间用拒绝作为回应的
  二胡和自己
  合二为一的声音



  ⊙围着头巾,看不清脸


  又跪在那儿讨要。这次
  她不停地磕头。磕头。磕头
  由于频繁,磕头显得像是自动的

  同情了没有你一定问
  在黄昏有很多的人走了过去
  没有谁停下来
  我也没有
  我甚至注意到也没有谁在走动中
  丢下一张纸币或一枚硬币
  她和路过的这些人
  如熟视无睹的朋友

  羞愧了没有你还会追问
  真的没有
  我在想自己的
  一件不知道如何结束的事
  就像此刻,我不知道这首诗
  如何结尾:它从黄昏
  走进了夜
  夜嘻嘻哈哈
  涂抹它的脸
  没完没了



  ⊙我和你好久未见了


  一个人今天的面孔
  改写了我昨天的一首诗
  “春天像病毒突然扩散”

  两棵杨树依然青绿地站在河边
  河水将自己分了一部分
  给一座城市和公园

  樱花,桃花,杏花
  花蕊扑鼻的味道有点怪
  玉兰在自己的结构里
  站在雕梁画栋的仿古建筑前
  白得出人意料,白得背景

  愈加古旧。兰州这么小
  我和你好久未见了

  多年前那覆盖铁桥的雪
  那没有人迹的雪
  像是虚构出来的

  兰州这么小
  但还是虚构了许多公园许多桥
  它们沿河摆开,曲径通幽
  仿佛一份盛大的人生

  兰州这么小
  我和你好久未见了
  和白塔山,兰山
  好久未见了

  从六点钟开始
  沿河一点一点抖开的天光
  好久未见了

  河水一点点暗涨
  突然就那么宽阔地涨了一下
  像内心什么地方哗啦一声塌陷
  好久不见了




  ⊙甩鞭子的人



  鞭子一响
  那只五音不全的野嗓子便停顿一下
  湖水的心灯就灭掉一盏

  鞭子一响
  软的变成硬的弯的变成直的
  黑暗的肉炸开了

  鞭子一响
  树木醒来
  鬼魂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甩着鞭子
  在黑暗中你还没有鞭子长



  ⊙我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喊什么



  一二一,一二一
  从家具市场南面的小广场
  到雁滩公园的北边
  从绕着一棵树转圈
  到面向或背对着湖水
  快五年了
  我终于听清了他在喊什么

  一二一,一二一
  我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喊什么

  我终于听清了在结束之前
  那个高扬起来并拖得很长的

  不是“万寿无疆”是“健康长寿”
  不是“斗争到底”是“坚持不懈”
  虽然少了“人民”但还在“增强体质”
  虽然少了“体育”但依然“加强锻炼”

  我终于听清了在“加强”之前
  是“一二一”
  一二一啊一二一
  在“一二一”之前
  早晨有一段昂扬的音乐
  不是来自录音机而是来自喇叭
  是漂亮的哨子含在女生的嘴里

  她系着红领巾的样子神气极了



  ⊙南河道



  臭水沟的正规名称是南河道
  它从水车公园中段的黄河引水进来
  穿过腐败路
  成为雁滩公园南端的天然边界

  河道的两边,花草枝叶纷披
  河道的南岸
  修缮公园时搭建的一些板屋
  偷偷移动了一阵后停下来
  早晨从里面走出倒洗脸水的
  刷牙的男人和女人

  开春时有人会支个摊子
  出售说是从自家地里刚刚采摘的
  时令蔬菜
  夏天还会摆上烤肉摊子
  啤酒摊子
  直到深夜

  出了公园
  穿过天水路、家具城的底部
  经过省图书馆背后
  进入居民区……

  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从黄河出来
  经过人的生活
  经过人
  河道里的水就一段一段
  变得比原先一段更脏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南河道是公园和
  另一种生活的分界线
  也是公园的一部分


  ⊙生活被刨了出来


  雪覆在旧公园。公园里除了雪
  就是穿上雪衣戴上雪帽的树

  松树,柳树,红豆树
  最多的是旧柏树。雪消失后

  没有记住的树就不存在了
  公园里空无一人
  我的肉体在发烧
  我的灵魂和他们一起去赏雪

  除了雪,一个不规则的池子里
  不知储存了多久的水结成了冰
  像冻在一起的废弃的钱币
  上面落满了雪

  他们滑呀滑,你推着我我推着你
  我滑呀滑,他们打雪球
  他们没注意到几个雪球飞到半空
  散开了
  雪粒纷扬
  像是下过的雪又下了一次
  像是新雪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记住了迎春花金黄金黄地
  金黄地模仿黄金的口音
  我记住了有点冷淡的榆叶梅
  小小的冷,小小的红
  那不是一枝的冷,一枝的紅
  那是整树整树的
  让我心动的冷和红啊
  妻子陪着儿子在冷风中去划船
  从一条石板路和一片树林中穿过去

  很快盛夏就到了。盛大的夏日
  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
  茶摊,啤酒摊,烤肉摊
  白天和夜晚
  繁殖出来。石凳,石桌
  何其干净和凉爽
  小秋千荡来荡去呀荡漾着心
  鲜花会无穷地重回枝头
  蝌蚪和小青蛙会一起抓进矿泉水瓶子里
  帐篷会支在一块有点倾斜的草地上
  秦腔被继承
  一本书会放在躺椅的肚子上
  鹅卵石会在湖边的泥土里变红
  从树冠的缝隙望上去
  天蓝得裂开了但依然蓝
  扑克牌依然玩着命运发明的游戏
  垂柳还会往长里长一点它要
  把鼻子伸进湖水里畅饮
  她的曲线会一再地凸起,凸起
  时间闷热地呼唤着黄昏的凉风……

  多少好日子我记起来了
  我记得她掰着指头数
  儿子很快也长大了
  很早就长大的公园说老就老了
  骨头砖块一样散落各处
  生活被刨了出来
  时间也被刨出来
  重新放置在湖水的两岸和公园的心



  ⊙纪念



  为了那唯一看好我的人
  —— 一个五十岁就内退的地质队员
  我也要不停地开采我自己——
  开采是我
  如同钻头那样的纪念

  在旷野
  在风中
  在街道深深的黑暗和生活的霜里

  不是金子
  而是有毒的铅
  吃进嘴里
  又渗入文字的内脏
  ——这还是我的
  独自的纪念

  我和他所爱的女儿相携着给予人间
  白发的信任


  ⊙雨的访谈录



  “对不起。你能造雪吗?
  或者,你能变成雪本身?”
  雨又来到我内心
  我想与它做个访谈
  “现在,我喜欢雪。”

  它说不能。它是作为雨来到我这儿的
  这无可更改.
  它开始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冰凉

  我看着它,想着记忆中的雨
  能从外部改变我,也能从内部

  它说它也有了皱纹,但我没有看见
  有好长一阵子我能听见它的声音
  但看不见它的脸。或者我从未见过
  雨的正面。它从来都是侧着身
  像一道光的缝隙
  它从来都是用自己冰冷的衣服
  裹住我的头,裹住我的身体

  我用力嗅着
  仿佛它的声音里藏着它的肉体的气息

  “你的嘴里冒出了雪。”我提醒
  它看了看我,说这不可能
  它看我时
  我第一次看见了它那水滴一样的
  两只眼睛。“你应该长着许多只眼睛
  或者说,你的眼睛,就是你本身
  不可能像人一样,你只长两只眼睛”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你心不在焉
  你根本不知道,变成雪
  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
  我是雪变来的,我不想变回去”

  未等我回答它就消失了
  和来时一样突然



  ⊙傍水而居,或兰州记


  城市坚硬,这条河因此迷人
  依山而建,傍水而居
  常识不分昼夜:岸边的人
  他们总是要来看看风景

  夏天过后是秋天
  秋天过后是雪
  雪落在河水里
  雪落在枯草丛里
  一个找寻奇迹的人的背上

  像曾经有人敞开怀
  把一只冻伤的脚捂在棉袄下
  奇迹是一块石头吗
  把它丢入河水河水会抱住它

  把不多的鲤鱼赶入水湾
  那是从前了
  从前多宽阔,喜垂钓,不结网

  从前高楼刚刚生出来
  被国家和生活捧在掌心
  从前石油是多美好的一个词
  美得无烟,好得发亮

  从前,风吹着
  傍水而居的人大汗淋漓
  硬是要从黑里面提炼出
  成吨成吨的光阴

  傍水而居的人,偶尔在夜里
  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肺
  又把衣服掩上,像是掩上
  一扇灰漆或红漆的大门

  无从考证的是
  他们中的一个人是否明白了早晨
  分别的方向是西,继续向西
  分别很像右派与新疆

  那时候,河水东流
  拐个弯以后还是东流
  那时候,青白石不是铺在铁路上
  而是铺在一个人的青春里

  河水很凉
  闪电不可能用一个蓝布包把它背走
  河水很新
  天空不可能把水里的影子尽收眼底

  云也不能算出河水里的沙
  到底来了多少又走了多少
  挖砂船有自己的发动机
  自己的声音,与筛选的逻辑

  岸边的人
  他们不完全是来看风景
  但风景依然迷人
  他们并不全都是地道的兰州人
  但操一口地道的兰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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