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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编选制作
2018/1/13

  
 


邵军祥
  
  


  纸 质 的 时 间(组诗)
  ——献给母亲的挽歌

  甘肃 邵军祥

  1942年1月20日

  谁记得,一声婴儿的啼哭
  在“财主”的庭院里
  划响我一生最温暖的依怙

  母亲,这一天是你的生日
  你出生的时辰
  正是冰渣切断草根的时节
  你绝对不知道
  外祖母忙乱的脚步
  踏碎了多少人的惊慌

  你也不知道,
  一直信奉佛的外祖父
  是怎样在夕阳下搓着手跺着脚
  不停地念着佛经祷告
  太阳般守望着你的到来

  这个早晨,多不宁静啊
  抗战的烽火在国土遍燃
  你更不知道啊,祖父的田土和钱粮
  带给你的竟是剥削和欺压的罪名
  竟是灾难的匍匐和罪恶的延伸

  1958年3月17日

  你第一次离家,走出山湾
  是坐着火车走的
  母亲,父亲守护着你
  火车是许多人间故事的开始
  人生,就是一列长长的火车
  苦怆的西北高原
  火车穿过昨日的秋雨
  终于抵达了绿绿的江南
     
  你20岁的天空
  温柔如春的笑靥
  将在大跃进的热潮中
  轻吮爱情与生活的气息

  江南的风好暖和呀
  拂着你,沐浴着
  干旱的北方的花
  哪一朵,将是你
  颔首的玫瑰,如唇印
  印在了城市的黄昏

  1960年1月22日

  这个冬天,寒冷如刺
  雪地上的鸟儿拼命的觅食
  你的热炕温暖着北方的庭院
  注定这一天是你的受难日
  你的第一个女儿终于降生
  我的姐姐在襁褓中开始慢慢长大

  哺乳喂奶,挪湿凑干
  拾柴,铺粪,犁地
  劳顿,饥寒,责骂
  黑色的夜,挤压着你
  雪地的冷光,斜射在门槛上
  令这个半是江南的女子
  苦不堪言,你却用尽全力顶着

  从此,日子在悲凉中与你对话
  苍白如纸的,是我的父亲
  (此时,正在千里之外
  为一位技术革新的工程师
  磨着切菜的刀具)

  有人指桑骂槐,也有人
  被热潮的旗语左右
  而你总是被那些尘埃
  无法说出的痛时时惊醒

  那一刻,你的感觉
  一定是难以释怀的,绝望
  是唯一的选择
  你被自己的女儿唤醒
  哭声如雪,从树上摇落
  雪说:百年难解,韶华易逝

  1963年1月7日
     
  一夜无眠的是我的母亲
  天亮之前,火车未醒
  从这座北方的庭院中
  你走出,拂着20岁的发丝
  那些廊柱和飞檐的阴影
  便沉落了昨日的光彩

  我无法假设,如果河谷的风
  误入了丛林,那些丛林中的蚂蚁
  会不会替另一些蚂蚁
  举起低处耀眼的伤口

  此时,只有一笺别信留在了江南
  你的祖父和父亲
  别无选择地让你摸爬在土地中央
  默读饥寒、劳顿和改造,
  其实我知道,那个拂晓
  暗藏的寒意,只是这个冬天的烙印
  只是,当大地沉睡时
  总会有一些尘埃的痛
  被依依敲醒

  这个早晨,喜鹊叫着
  不动神色的寒意紧逼着时序
  母亲从田野里走了出来
  上帝赐给你第一个儿子
  同时也赐给你第一根白发
  点缀出北方女子的辛劳
  母亲,你一定累了吧
  我17岁扶犁的那天也是很累

  1968年1月15日

  今夜我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儿时家园被毁的场景
  一群凶神恶煞的陌生人
  登上了你唯一一间破败的房子
  顷刻间,尘土飞扬,瓦砾遍地
  而你没过哭声的眼泪,却阻止不了
  罪恶与灾难的降临

  扫地出门,遣散管制
  你唯一带走了那只手表
  和一张很漂亮的火车票
  还有当时最时髦的一副相框
  3岁时,你逗我玩那只上海表
  那张火车票就是你漫长历程的印证

  那照片中你,多么端丽
  隐藏着某座城市的繁华
  沿着昨日的秋水,时光匆匆掠过
  母亲的头发欢畅地漂流
  你是在想象美好的生活
  想象,竟是五彩斑斓的泡影

  后来给我讲孟姜女的故事
  然后用那红皮的语录
  教我写字,教我数数
  还是那朵微笑
  还是那汪守候
  此时,已经随尘埃流转走远

  岁月,已深陷沧海
  在时间的心隅里离合聚散
  力透纸背,深彻骨髓
  蓦然回首,我不敢
  俯拾昨日的笑声与亲昵的呼唤

  1975年11月30日

  今夜,农历十月二十八日
  我想起了母亲
  简陋的庭院,队委会的驻所
  那就是我们寄居的家园
  队里所有的大小会议
  每次都在这里举行
  造反派张贴的大纸报
  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漫画
  时时充斥着眼目
  寒冷的雪片撕咬着大地
  太阳,躲在一片角落里哭泣
  路线教育工作队
  形形色色的呵斥与责骂
  至今,回响在我的耳畔

  你的自留羊,父亲的自行车
  节日里队上分吃的羊肉和牛肉
  统统成了你和父亲的罪状
  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
  妈,我清楚地记得
  贫下中农都分吃了呀
  他们为什么没有退赔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日子
  你亲手筑起的家园,一下子
  竟成了队委会活动的住所
  以手扶墙,记忆片片剥落

  哦!母亲
  沉静如走向墓地的夕阳
  在被“遣散管制”的日子里
  你的白发为什么纹丝不乱

  那些夜晚,你为我们
  缝制纽扣的双手开始颤抖
  冰凉如小院里的石头
  不停的呜咽声告诉我
  苦难,火车一直在延伸

  1978年7月20日

  这一天,黑色的蛇
  爬满了亲人的伤口
  心,被残忍地
  撕咬着,吞噬着
  开始碎了,碎了
  你13岁的女儿
  我的心爱的妹妹
  带着她所有的依恋
  匆匆地离开了人间

  当我亲手从滂沱大雨中
  抛出泥土掩埋的妹妹
  和比我小一岁的堂侄
  轮流给他们做着人工呼吸时
  可恶的麻雀,还在我的头顶飞旋
  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人间
  生离死别的剧痛
  美好的世界,瞬间
  被灾难无情地撕成两半

  沿着亲人倾泻的泪瀑
  妹妹,带着她美好的向往渐渐走远
  妈,从那一刻起你开始老了
  像一根枯草,在风中摇曳
  你说,火车还在
  诀别,只是时间的影子

  从此,又开始了搬离家园
  借居他乡,讨要,落户,安家
  重行获得了耕种的权利和自由
  这期间,又经历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何其漫长的三年呀
  阳光,刚刚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母亲,你将滑落秋水的故地
  像一颗被死神牵挂的核桃
  在病魔的夹缝里挣扎,挣扎

  1982年8月26日

  妈,今天是你一生中
  最为高兴最为激动的日子
  你的儿子考上了中等师范
  意味着端上了公家的一个饭碗

  你一遍又一遍端详着录取通知书
  尽管好多字你不认得
  但你还是不停地在念叨
  我娃终于考上了
  从此以后,我要走出这个山湾
  离开了你温暖的热炕和被窝
  十八年来那段路实在太难走了

  昔日的学校和做饭的煤油炉
  已经游弋在青春的书页中
  我将在繁华的学府里遍寻书籍
  查阅背叛、认同、遗忘和迷恋
  我粗大的掌心里紧攥着你的叮咛

  那时,我怀揣着梦想
  决心要改变你们的命运
  可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你们的命运
  你们还是依旧地靠天吃饭
  日出日落,面朝黄土背朝天
  临了,我却把你和父亲
  亲手埋在了麻地湾的土里

  还是那汪艳丽,熟悉的面孔
  沿着掌纹彪扬的方向
  守候着你们远去的身影
  一直前行着,以手掩面
  难识祖先们黯昧的血液
  穿过昨日的风雨沧桑
  归期,却是一声凄哀的唢呐声

  1985年9月1日

  我在梦见母亲中惊醒
  那块母亲订婚的上海表
  在我的枕下彻夜的铿锵
  银白色的上海表或土地

  今天,你的儿子要走上讲台了
  面带微笑地面对学生
  用我学过的知识改变他们的命运
  模糊中我看见你也向我微笑着
  我的第一个青春之梦
  在教案和作业之间游弋
  在幻想和现实之间递演

  异乡的校园几乎和老家的一模一样
  只是每月能拿到国家的工资
  一个月能低价购买28.5斤面粉
  和0.5斤的清油

  从现在起,你们的负担
  应该减轻一些了吧,我的工资
  也常常贴着家用,为什么

  你们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为什么,你们的背
  一天比一天驼的更严重呢
  每一步,都挪动得那么艰难

  时针与分针裁剪着晨昏
  岁月,在身上打着厚重的烙印
  一晃就被雪与黄土淹埋

  仍是北方,我在梦中
  母亲,18岁时的信物
  这如魔的手表,凄凉的唢呐
  漫过今夜的鼾声
  当年的幸福亦使我难过

  哦母亲,冰雪之夜
  哪里是你自由出入的家门

  1989年2月19日

  这些天,你们忙个不停
  是在完成你们的使命
  冬日的早晨,厚厚的雪里
  你娶来了第一个儿媳妇
  我的妻子,欢乐的盛意
  不知裹藏着多少辛酸
  你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有人说,你真有福气
  可是,你的福还在哪里

  这一天,母亲
  你一定想起火车了吧
  你出嫁时的盖头
  已经在昔日的黄昏
  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给你亲手戴上戒指
  穿着中山服给工程师磨着刀具
  做着助手的父亲
  终于,在叱咤和批斗声中
  屏着呼吸和性命
  守住了,这一隅小院

  从此,病痛的魔掌
  在你的神经里,来回穿梭
  时间,隔着剧痛的表情
  常使我满眼泪光
  你说,那是寻迹而来的魂魄
  铁路与火车在召唤你吗

  1998年3月17日

  始于童年的惊惧
  今夜,我想起母亲
  山村的小院——村址
  大字报、工作队、学习班
  整风、批斗、交代、改造
  叫嚣的人群里传来的呵斥声
  又一次,把我从沉睡中唤醒
  政治风暴的漫过理智边缘

  那是交代前的洗礼吗
  我看见,经年的雪片
  在你的头顶飘着,飘着

  那声音沿一脉殷殷坦荡的溪谷
  一直默默地流泻在我的心底
  成为晚睡时的一抹惊悸
  时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后来呢,我默念着
  默念时岁月如梦
  声音似剑,四肢如铁
  一滴泪没有立锥之地
  你的岁月,竟是一口
  草木掩映中说不出声的枯井
  泪一样的河流终有一天纵横

  这是手啊,刨土挖柴的手
  从今夜的寒光里伸出
  天堂的路啊,多么遥远
  我无法辨识你掩面而去的身影

  2006年7月21日

  这一天,儿女的天空塌陷
  父亲的最后一声叮咛
  画上了黑色的句号
  白炽的火焰,在空中弥漫
  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哭声为他深爱着的泥土祈祷
  今夜,我又想起了火车
  愈走愈深的亲人啊

  在你头顶点燃一枚烛灯
  无尽的哀思,融进飘渺的烟缕
  挂在冰雪的枝头,风中
  你们恍惚的影子,潮湿了我的眼睛
  那一片通体透明的薄纱,是爱
  还是禅,冥冥之中
  吟诵散落在人间的诗句
  红色的木匣里,枯瘦的身躯
  把我带到了悲恸的深渊

  八百里旱塬,溅起万家灯火
  我瘦的泪笔无论如何寻思
  也描摹不尽你们的凄楚和辛劳
  渴望驾驭着白鹤,回归内心的沉静
  用理智捂热高山与大海的意蕴
  便碎了朦胧的月亮
  爸,七月这个流火的季节
  点点泪滴,一片又一片
  你说怎么就下成一场大雪了呢

  辗转奔波,劳顿休闲
  哦,父亲母亲
  你的儿女,泥土的子孙
  在日月的庇护下
  捧着五谷和香烛
  伏在你们的墓前开始长大
  往事就这么借着我的身体
  滑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牵出一条绵长的路来

  2007年4月26日

  和父亲去世只相隔了一年
  妈,你就撒手你走了

  今夜,熟稔的院落里
  倾泻着泪瀑,香幡和纸钱
  伴着悲恸哭声在四月的风中飘浮
  热爱子嗣如生命的心灯
  在你血肉干枯的唇边猝然熄灭

  时间为憔悴的亡灵造像
  黑色的蝴蝶落满了我的伤口
  自从我把你接到定西
  你的心空,就被盘旋着
  一群黑色的蝴蝶,走得再远
  也没有离开你的家园
  金窝银窝,也不如你的土窝

  我跪在土地中央
  如一只受伤的兔子
  衰草也替我为你祈福
  寂静的山谷,一个人
  一万种声音的交响
  卷着干枯的落叶向我的伤口匍匐
  四周落满了歉疚的谶语
  蝴蝶累了,天空逐渐沉默
  风起了,果实慢慢掉落
  你来了,我的心开始腐烂

  妈,从现在开始
  我的衣扣不再掉落
  那长长的丝线,缠绕着
  生离死别的伤痛
  竟成了阴阳相隔的游丝
  被怜悯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2007年4月28日

  这一天,你一松手
  太阳滚下山了,天堂的路
  向你铺展,阴阳两界
  我的天空半晴半阴着
  陷入悲恸的深渊
  妈,我在异乡的村子里
  狭窄的庭院,为你
  举行着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俗话说,亡人奔土如奔金
  妈,这一天我们亲手把你埋了
  从此,在麻地湾的角落
  隆起了两座低矮的小山
  一座是父亲,一座是母亲
  把你们一生中少得可怜的幸福
  都堆在这沟壑纵横的山上

  你看见了吗,你的儿女
  因艰难和光照而成熟
  因成熟而思念,因思念而迷惘

  穷不移志曲尽孝慈
  解衣推食恩施亲友
  在子嗣的心海里,你的故事
  随时光流转,我们的血液啊
  永远是你们延伸的一抹流红

  (一稿于二00七年七月
  二稿改定于二0 0九·十一)
  邵军祥,出生于甘肃会宁。八十年代中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诗刊》《星星》《诗神》《黄河诗报》《当代诗坛》《飞天》《贵州文学》《上海诗人》《天津诗人》《西部文学》《当代文学艺术家》《台湾好报》《当代校园文学》《淮风》等百余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五百余首(篇),部分诗作被选入三十多种选本。作品曾多次获全国大奖。中国诗歌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文集《爱的潜流》,散文集《故土魂音》。
  通讯地址: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宁远中学
  邮编 743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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