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书



　　冬天，死亡收获的季节。我仍然
　　不谈论它（不像但丁那样谈论。不像
　　蒲松龄那样谈论）。不谈论，因为死亡
　　是别人的事情，我还没有从死亡中体会痛苦。
　　死亡的深邃仍然深邃。仍然下沉在自然中。
　　我不能从今天的晴日打捞出它，
　　不能从蔚蓝的海中将之捕获。如果我说它隐藏
　　在高速路的拐角，隐藏在工地的塔吊下。
　　是心理生出幻觉。如果我说，
　　它在地震中或者偷渡的难民船上，那是世界充满
　　我无法阻止的恶。现在我真正关心的是活的欢乐；
　　爬上大岭古的欢乐，吃羊肉火锅的欢乐。
　　夜晚，一群人围炉夜话，白天，独自
　　守着书卷。对于我是理想又是现实。使这个冬天
　　就是初秋。使死亡遥远，犹如从紫到绿，
　　从黑到白，从格兰陵岛到巴厘，从蒙昧到科学。
　　这里，死亡不是悬崖之树。不是雨后山中泉水。
　　不生长不流淌。我的意思是，死亡还在
　　德国当大师1。还在一本我没有写出的书中。
　　它高高悬挂在时间中——悬挂，如虚无。



　　夤夜书
　
　　音乐——阴雨的音乐，正在演奏
　　——不是交响曲不是协奏曲，是长箫；
　　呜咽，和抽搐——低垂的是头颅，
　　摇晃的是思想——哦，如此夜，忧伤如飓风
　　——忧，忧自然已不自然；忧，社会
　　在社会中腐朽——三、六、九，
　　不团结二、五、八，各自在寻找各自的依附
　　——依附权势的，笑颜如蜜。
　　找不到依附的，走上放逐之路——这是自由的
　　丧家之兔，已经失去三窟。这是民主的
　　落汤鸡，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它们
　　造就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苍茫，犹如无字天书
　　——读，读得心枯。读，读得哑默——全是
　　乱麻纠缠，全是血路梗阻，全是幻想的蒿草疯长，
　　又阴雨中匍伏——以至于眺望一词，
　　成为眺望的禁锢——不过是从云起去落中寻找
　　世界的孤独。不过是观象、乩卜、说爻。
　　不过是把偶然性当作必然；就像偶然的信天翁，
　　带来必然的军舰鸟，也是必然的死亡，
　　遇到偶然的不朽。全部无用——的确无用——
　　无用如伍子胥，无用如文天祥，无用如陆秀夫
　　——白头，湮没，才是归途——人散曲终。
　　人散曲终哪——下一曲没有——谁来演奏
　　——音乐——阴雨的音乐，洗心如大河。



　　夏至诗

　　大暴雨，球形闪电，最长的一天。
　　变成了最黑的一天——压在我窗前。
　　耳朵里，除了炸雷，便是哗哗水声。
　　我决定不起床，睁大眼望
　　天花板——我要在天花板望出一座戏院，
　　或者望出一个公园——搞笑么？我望见
　　一场大戏正在上演。莎士比亚，
　　带来《暴风雨》，夸张的演员在岛上挤成一团。
　　也望见奥威尔在公园里牵着两只公鹅散步，
　　引得人停下脚步观看——哦，我说，很好看……，
　　让我超越现实，不去想水多可以成患——
　　地铁可能被淹。汽车可能熄火在下穿隧道。
　　电线可能断，落在水洼漏电——
　　我也没有想家里的菜吃完了怎么下山去买——
　　管他妈的。困境。不过是人怨——我在观望中
　　得到的是场景转换——一座岛屿，花异鸟奇。
　　一个公园，人声喧嚣。正好消解我
　　独自醒来的遗憾。也让我必须这样说，短也是长。
　　夏至，也是冬至——因为一场雨——一场雨
　　带来的黑暗——当然！这不符合常识。
　　但是我要说，常识就是扯蛋——我相信的是，
　　想看见什么，就能看到什么——我说，
　　下一步，我要看见球形闪电中露一张人脸。
　　她可能是玛利莲·梦露。可能是赵飞燕。



　　迷迭香

　　摸一把，然后闻，香气，侵略身体
　　——血液冲顶，不怒只弥漫——你的形容
　　灿然，感动梵梅。作为旁观者，我必须模仿，
　　进入胜境。我说，肉体的致幻物，修理关节，
　　修理一个老人的垂头丧气——
　　走，环形走。蛇形走。在日光岩攀着石头走。
　　火红的走——走进一座黄色古堡，
　　坐下来聆听和观看，拔高的声音带来祖国翻滚。
　　虽然不免有轻蔑的评价。不重要了。心中
　　已经有德安放。可以追溯久远。令偶尔的出行
　　如浪鼓噪。在岛屿获得大陆的胸襟——关键是
　　直到现在，我仍在想植物的灵魂是什么？
　　移入陋室？“……唯有识者珍，才得精神？”
　　它随身行，令安检者困惑。但是随意念而美。
　　从今以后——清晨和夜晚——令四壁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