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衣飞雪2018年自选36首

《我的月光睡着了》
文/楚衣飞雪
　　
这一刻，凝固的黑褪尽
隔着睫毛的栅栏，花影模糊
月光陷落在旧词里
　　
我端着一杯酒，浅饮细酌
东篱的桂花就谢了
一些新词语，拥挤着朝指尖聚拢
　　
一次放逐，让身体空无
重新构造屋檐，安置雨一样的铃声
落声混进烟雾，散开日子的斑驳
　　
多余下的，用一缕水声兑换
倾听大海的潮汐
拯救留在光阴的耳朵
　　
夜拖着星斗，忽明忽暗
吹拂细长的梦境
风影里的万物，退深了孤独

听着时光发出的不同声响
尘世的秘密，被雪意拔高
而我在停泊里，只拥有了这一片柔软的海


《油菜花》


都是春天的花，只是它在花开千树里
诱出一窝蜜蜂的嘴
春风里，旧人持墨画新枝，莎点鹅黄——
哦，波澜罄动的花海
滑过鼻翼边的空气
她们身上的明媚，正好对应了我此刻的梦

《堵》


流水有退不回的绝望。尘世也有
一个把逆行当做挽救之人
有着暗夜燃不尽的冰冷

超出日常的预想
有人为芦花写序，守着边岸
有人捡落花的凉，温习柔软

迷途无意抵达在我们身上
沿着水岸，如此相似
仿佛无力的阻止，瞬间的弯曲与失去

《在灯影下找另一个自己》


每到夜晚，她就支空身体
在灯影下找另一个自己
身后匍匐之人，也有同等命薄的境遇
看到落花，季节就远了
看到白发，乡愁就近了
她不敢看到爱，春水不回头
云和倒影之间
总有一个越磨越薄
她不变地伸出自己，手臂上抬起风声
让记忆减下月光，让翅膀怀抱虚无
用疼松开疼

《母亲，能让我替你老吗？》


在我和你的距离之间
你是港湾，是白帆
是一条岁月忠实的两端
你是桌上的热饭，是一盏灯
是童年我贪玩时，你一声声呼喊

在我和你的距离之间
你是白发，是窗口
是你放逐了叶子，顶着弯腰的疼
你是暖风，是夜晚床头掖起被子的手
是陪伴的星星，静悄悄地孑然随行

在我和你的距离之间
你是清晨，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在门和醒悟中，修正儿女的困顿
你是黄昏，是一本书
近乎于铁色内容，一种付出留下刻骨的颤栗

我一直都在追，追不到光阴慢下来
却把你追成孤灯单影
如同我触及的一个个缺憾
此刻，我只用年年翻新的愿望捂着心口，
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句：
母亲，能让我替你老吗？

《明天，可以慢一点》【两首】

可是，慢不下来
夜总是这么积极
它把我的思念，朝你窗前一直推

明天，可以慢一点


它是花。也是鸟
花苞与翅尖上都有前景
从春色开始，超过记忆的稠密
风转向的时候，树叶
覆盖树叶
“不会有慢下来的事物——”

而触目仍是空的，在更远处
设置景致。光阴依旧舒缓
草木忙于拔节
旷野亦如镜面，孩子将蓝色的线条
嵌入其中，明天背光而坐
河水里倒映着醒世的白雪

《我爱你是寂静的》


多年来，一直被空无占据
世俗不会给出充足借口
假寐柔软，把虚构搬于画布
浮月之月，背面的空白
正如你所说的缺席

好在步入真相
也不是你的预谋
荡漾守在我们体内，是出口也是入口
这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秋天本就是，向人世两头迸发的陷阱
你的危险，我提前抵达

我爱你是寂静的
空，满都是自然，这些罪我必须认下
那些飘起来的石头，成为远往星辰
我就是我不存在的理由
包藏的爱，小于你在今生递来的颤栗

《爬在草叶上的月亮》


从深夜的旧址上退回
跟山顶的薄雾一样。缓缓地
抹开烟尘的霾
以流云的意象，填充白

煽动田野，影子薄而通透
在叶片上滚动
光线组成密度，每一处荡漾都换取惊醒
如果你看，多出来的澄净
是在你眼神里又深陷一回

而世间的白，就映在这瞬间
小小的风暴眼里
浑圆的露水，如一粒佛光
为路途送出一盏明灯

《月光下的风铃》


如果你园子里的荷塘未开
你只需关半扇风声，推一点点微澜

就让你窗前灯火从夜晚的隐喻开始
一阙流苏探出的词牌
荷叶扇起尖角，蛙鸣吹着雨铃

如果我来，只摘走你养好的半片月光
然后，和你一起听风，听雨

《等待》


如果是你先找到了，前生我们一起种下的橡树
不用做什么记号，就挂高沾着月白的叶子

如果我来，不说火焰在内心的惊叫
不说路过多少陪我的星星

我只用手上的一把琴，合上半阙抒情
再装饰上一树鸟鸣

《故居》


水锈锈在瓦檐上
旧格子窗下，晾不干的潮湿
奶奶的蒲扇宽大，谣曲轻，绣针暖，菜根香


《家谱》


每个名字
都是醒在纸片上的风
一棵棵新草摇个不停，路标挪动地名
姓氏之外，我们都是
各自时间里虚空和孤独的一个词

《悬空寺》


浓雾在半山腰托着云，稠密的灌木
像朝拜者，一路匍匐着
风中树的声音，喘息着
飞檐的四角挂着老林的松木气息
顶开钟声，佛塔里
被惊出的鸟鸣
抖出经书的禅语
几个远来的人
坐在山寺的门槛上
看落日下的山峰，缓缓倒向沉寂
一颗颗星子，正从空谷捞着飘荡的梵音

《我在栀子花路等你》


往返在这条路上
最终被削薄的，不止是我
只有眼下的情景，使你叹息
这片你我曾经过的地方
一棵棵栀子花树，已将一生中
有颜色的日子，全部置顶

这些年，我只能动用忧伤
把栀子花开落的声音
想象成你亲切触摸
站在奔波和期待的两端
向远方伸出手
只借来一片紫云，镜的反光

想想季节，风一直在身边慢慢吹
一千朵万朵的花蕊踩过
日子的旁白
划出一道月白的弧线，照见的
还是我坐在长椅上的心

如栀子花树坐下枝繁叶茂
当思念延伸，落瓣尽白
有雨的手指轻叩这条路的隐喻
虚构你一双明亮的眼睛

《流水浮灯》


风落在风里
目送涌动，来路循着远方
就像被吹偏的草籽找到了草场，月亮坐上了木桥
一条老路，又找到了曾留下的石头标记

就像阳光烙下来色彩，就像
灯塔走向高处
风暴里，万物亦有存活下来的柔软，各领其命
我把沉默镶进夜空
任孤灯寒照，任大梦如野

亲爱的陌生人，镜中山河无名
遥远的彼岸遗世孤悬。一个人的归途
落花混入禅烟，一个人的归途
穿过雪，落草为喻

《养蝉的人》


叶片上羽翅，扇动新月风声
抓一段树枝的苍青之色
遮盖影子灰黑
听雨，听夜，看萤火提灯
被抬高的寂寞哦，仍不能沉降
到人世掩人耳目

《走过黑夜》

黎明时分，孩子们在岔路分手
一些人开始相互追逐
一些人继续寻找鬼影

万丈红尘，一些人终究变成鬼
一些人终究成了佛
而草声，始终在原地诵读经文

站在旷野的苍茫里
我仍深爱这世上诱惑人心的一切
而四周，到处散落着拾不起的磷火

《天路》


雪原下有暗涌，鹰翅下有荒凉
分岔的道口，一边提着落日，一边提着深涧
回声，撕裂风的呼啸
有一刻，转经筒举起高原
沿途的格桑花，各怀先机与神明
一条天路的伤口，被虔诚弥补

《孤独是一块醒着的石头》


今夜，山高月小
暗流淙淙，不成调的短歌
亦始作俑者
庞大意识，洞穿游离的角色
那么，说出来吧
不必隐匿言词的闪电
石头和叶影都
潜伏在失眠者的体内
被湖光隐喻
寂静里，只需一个水流的声带
仿佛从来没走过的那条路
人间深处，无处不在的明亮
像钟声一样厚重
像时间一样清醒

《听涛》


我们像钟，各自举一个钟罩
音律如戒律
顶着尘世的梵语，发出嗡嗡的颤音
被流水屡屡抵消

《旁观者》


焚香托出寂静，带着一种烛火声
或者只带一点翅膀上的风
伴有合掌中经书漏下的心念
奔来的或者逃离的
落下的，掩埋的，悲伤的……
都被一一拂过

就像钟声，一直像蒙在
尘世的细雨
在某个不确定的庭院里洗亮晨昏
即使，还说不出一片叶子和一片叶子间
存在的觉明。但让我在梦里
像一个慈悲的人

《秋雨煮茶》


甚至，杯子是被时间的手
修饰过的
从春风到秋风，是冒失的隐喻
翻滚的叶子贴着距离，在身体里越盘越低
直至它熬过了凝霜的血管
可以沉，也可以自如
我才从它体内掏出雨的声音

《飞翔的灰鸽子》


云朵低垂
飞向教堂顶上的灰鸽子
一遍遍衔回祷告的钟声
环绕低处。炊烟的经卷备注
这个尘世的抛物线
一直，背着哨声的雷霆
在突破风的局限


《无人区》


远眺的山峰是高原的桂冠
风碰撞着风，一千面石鼓擂动夕阳
一千骑藏羚的蹄音充盈着雪粒的白
从可可西里山口颤抖的崖壁到拐过七十二弯的黄河
凛冽劈开通往野性的峡谷
生灵的回音不绝于耳
这些深陷苍茫的词语，我说不出宽度
地广物博，没有一个人影
没有一个故乡。就像我此刻伸出的想象
独自举着灵魂里的亮句
找不到一盏灯摆放的位置

《静物》


静的事物也可以
成为一种新鲜及物
在暗影中，在觥筹交错之际
忽然给你震惊

贴身于一个虚构的背面
你可以成为枝头上的
一只鸟，一匹马
一条只为落花和雨铺设的曲径
一个路口和背影的旁观者……

像我常常依在窗口，面对西行的方向
长坐，端着失语的杯子
或者揣着波涛和悬崖
像一名苦行僧，身披问号的饱满
在臆想中不停地，从水的
欢悦里穿过

沉积的火在内部燃烧，而一座
最小的寺院，在自己的高原上
迎风而立

《往后余生》


再多数一片落叶
我就该离开了
我在你眼前只暂时赊到了
晚来的山水和余生
爱只有一种理由，"它被迫长期赊欠"
不爱却是另一退路"我已不在乎雨浸透的白条"
但是，这时光必须多出来的遗憾
我们从没有相互遗忘
却再也不能相见


《国庆》


那么多的叶子涌向仓廪的入口
那么黄的稻杆吹着这么大的空阔
水洗的秋阳随雁鸣晃动一下
云音挨近菊黄，枫林举起红色的旗帜

十月饱满啊，果香已擦亮了我们的嗓子
云雀在领唱，庆典的钟声在欢唱


《空》

群峰之上，庙宇的屋顶
一种寂静压着更大的寂静

梵音如鸟鸣，带来低吼的雷声
为这万物最庞大的修行，表达敬意

没有听到一棵草发出叹息
也没有听到叶落的呻吟

它们顺应，匍匐
磨损过的归路，也被月色涌个满怀

风也背着尘世的经书
把流逝的程序和速度再次用悬念填满

落声，雨声，流水声
山谷认真地空，而后认真地满了

《墓碑》

松柏吊着风声
墓檐垂首
乌鸦在细枝上，把悲鸣翻来翻去

坐在枯草中央
父亲很沉默
用碑上的黑字，压着暮光中的一点灰
不惊动我们转身的背影

《 以秋风相逼》


叶子还在照旧别过我们
雨在池塘里折叠荷杆的空

在空中，雁群碰见乌鸦
像两个各自背着故乡的人，互置问候

我的眼里泛起水雾
看落霞的晚烟拾着最后菊的标记

有霜白的影子，替路说出另一场风
替没来得及褪去空壳的草籽将旧路掩藏

《公园的木椅上》


风吹着落叶，脚边
有沙沙的声音
两个老人弯着腰，手牵手
缓慢地坐下来
光线透过树荫落在他们身上
有多久，他们就默默坐着
也许听风，听鸟鸣，数叶子擦过的轻雷
像两个深陷回忆，又幸运地回到简单的人
时光窝在眉眼里
没有过多繁复的旁白
多么沉静的美
他们周围，金黄的气息也是好闻的味道

《风镜》

里面挂满云朵
跳跃的小火苗，一片蓝
在暮光里悄悄溶化

里面有叶痕，离歌
枯萎和流水一起
归于曲折，背影长久地在暗处交错

里面有童年的老井，歌谣
留着粉红的甜
忽远忽近，鸟鸣从失地抵达

里面有成千上万个梦
一滴夜包藏的泪，寒凉的体温
天空倾斜出一扇窗
月光追转异象
唯一的你，在镜光中隔着今世

《一滴雨里的往生》


一滴雨，气若游丝
而我愿意相信，聚集的雨
和大地之间，那些背着行囊
奔向远方的人
身怀怜悯，一路的播撒

我更愿意相信，一场雨的清澈
是一群沾着光羽的精灵
眷顾每个沐浴者
被洗过的树木，都有光鲜的一面
鸟群在树上跳跃

清寂的声音通向我的窗台
落入耳膜内的私语，收集起这些流云
一场雨跑过的雷声
我是听到万物低伏
雨声最清晰的人

在某个秋天的早晨，沿着黄金小径
它们继续以弹跳的方式存在着
只是，混迹于多条溪流的风声中
那些敲击过我的雨滴
总在深不见底的深处
穿过裹挟和河，以消失的方式

《空镜子》


明明是你哭了
而我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未被篡改的眼神，让我们共享霜雾覆盖的记忆
在你眼里，时光抖动着一朵虚无的花
在我手上，时光抖动着一个长长的幻影

《百年之后》
文/楚衣飞雪

我的名字，站在冰凉的碑上
在两片土堆间，像初生又躺在了母亲怀里

雨水仍在头顶渗透，有时淅沥，有时瓢泼
但没有人能叫醒我，一个重新入梦的人

日月没离开我，它们照着我怀着下一世的春风
肉身伏在低处，松柏从头顶伸手

草色运上颤抖，羊群踩过孤岗
这死亡上好的恩赐，是生灵又一次垂爱

《都会放下的》

不要总说放不下的
即便是痛楚，也要学着轻松
要隐忍，要减负，要好奇
烦恼总难预料，与其恍惚
不如笑脸相迎

说秋天不好，春色也不撩人
一直都这样，想不通也都随了风
听多了那些天灾人祸，欺骗与虚幻
谁不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
能始终饱有渴望的气息
会充满自内向外的澄清

放下了，夜晚也就不那么黑了
纯粹的灯火陪伴耐心的等候
若有遗憾，赶紧清除
你面对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心啊
始终相信美好，这就够了
我们宽恕了自己，世界才多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