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雨季



1

印度洋的季风

把南半球的，黑云运过来

堆放在我要去的路上



2

在藏女揉捏下

青稞面越来越软

案板过去，是铁架床

床脚，野草是天然的地毯

靠着枕头的地方

长着一朵紫白的野菊花

床过去，是篷布

再过去，就是青藏高原的雨滴

饱满而强壮



3

得走了，雨不停也得走

比青稞面还软的牦牛绒毯

让铁不再坚硬

让我怀疑行走的意义



4

雨滴是种胚胎

见风长

长成了溪流，还在长

长成了雄狮，跟着我纵跃嘶吼

有段时间跟丢了

在如美镇再见到时

已经成了高峡沉吟的澜沧江



5

人们用江水搅拌混凝土

我把江水当成药

反复冲洗摩托排气管的烫伤



6

石头在雨季

纷纷钻出土壤

经常有石头

跳到沥青路上死去

经常有石头

追赶我的摩托车



7

巴青的天，垮了一样

晚上十点

还在下瓢泼的雨

雷，在击鼓鸣冤

有闪电，试图点燃群山

有闪电，照亮了椭圆的伤疤

像金印，也像勋章

我和我的摩托车

是一柄慢一点的闪电



8

最让人受不了的雨

在糯扎渡的旅馆里

一滴一滴

从天花板的缝隙里

滴进红色的塑料脸盆里

均匀如同吊瓶

世界仿佛得了重病

在暗无天日的急病室里抢救

凌晨五点

世界苏醒的时候

我才睡着



9

放名贵瓷器一样

把老大娘和她的蛇皮袋

小心翼翼地放到家门口

她问多少钱

我说五十块

她搂开上衣掏钱的时候

我冲进了雨里

她不知道，在后背

她给了我三十公里的温暖



10

为了洗净我的羞辱

上天耗费了

五千三百四十公里的雨





深 山 赋



1

起木屋吧

你命中犯孤

五行缺木



2

木板自带花纹

自带松香



木门

自己还会叫



重的，是风

轻的，是猫



你等的那声

婉转，欢愉

微微上扬



3

木屋通人性

庇护你的同时

也要你的庇护



要有火坑

火升起来

木屋便有了心跳



烧水

烧带钢笔字的旧纸



4

想人不来

响水不开



5

抽出门拴

门，长长地应了一声

“啊——”



婉转，欢愉

微微上扬



6

——“落雪了”

看到蛇一样

抽柴的你

惊叫了一声



7

天坪，要半亩

才能接足够多的雪

堆一个足够壮的人

守在椿树下



8

椿树材质好

长得高

春停燕子，夏停蝉



9

种两棵

一棵，做棺材

一棵，做摇篮





天门山赋



1

老弟，反正你这病

也下不了田了

反正你也有了儿子

反正我这辈子也找不着婆娘了

二十挑谷子

借一借你的女人

怎么样?

断了奶，孩子归我

女人原样奉还



2

二十一挑谷子

怎么样？

二十二挑？

再加一个猪脑壳！



3

断了奶，女人就得走

男人再好

孩子再喊也得走

一借一还

从此两清

从此不得再踏借母溪一步

白纸黑字为凭

青山绿水作证



4

进借母溪的女人

一定要在桥东

喝一碗巫婆的迷魂汤

出借母溪的女人

一定要在桥西

喝一碗忘情汤

要不然受不了

这凭空多出的生离

和死别



5

所以村子前面

看得见十里开外的高坡

叫望娘坡

每年都有杜鹃花

红得像血



6

所以泡死过

女人的婆娘潭

经常有娃娃鱼

半夜爬上岸

像孩子一样哭



7

所以借母溪的尽头

群山之上

贞洁牌坊一样的天门山

有个巨大的

女性生殖器





火　　　赋



1

走远了

走久了

会冷，会累，会怕

会怀疑

会很想念一个人



你知道

此时此刻

你需要的

只是一堆火



2

最初，火

只有蝌蚪那么大

瑟瑟发抖

喂孩子一样

喂她稻草、枯叶



她最爱吃

棉花糖一样的

芭茅绒



3

火，长大了

会往怀里钻



她的舌头

舔得你额头发烧

她有牙齿

嚼麻花一样

嚼你递去的枝条



朽掉的松木

要检查一下

有没有过冬的虫子



4

洋芋软了

粑粑软了

你抱着双膝

也软成一团



刚刚睡着

被火

在指尖，轻轻一口

咬醒



5

柴，烧完了

周围的垃圾

都捡来烧了



火，黯淡，消瘦

奄奄一息



取出诗集

救火

撕裂声

是纸在叫



6

趴下来

人工呼吸一样

反复吹气

白纸，焦黄

冒烟



火，活过来了

一队队汉字

则在火里扭曲、挣扎

最终死去



7

写的时候

你根本没有想到

诗歌

可以给人

这么多的

温暖和光



8

烧《虚构》

《废墟》

《石头赋》

《写给儿子刘云帆》几页

火里传来

轻微的爆裂声



9

有灰片

从火里出来

蝴蝶一样

飞向空中



婆婆说

这是死去的人

取走了纸钱



佛家说

这是涅磐



10

“世间所有的结局

都在火里”



得走了

虽然，你也知道

路的尽头

是冷灰和青烟



行走，其实

是一个

缓慢燃烧的过程



11

到处都是芭茅

到处都是风

到处都想燃



走之前，你得杀死

你呵护过的

也呵护过你的

火



12

本来准备用尿液

想了想

你去松树下

团了一抱雪





大 雪 赋



1

雪，落在雪上

并不多余

许多事物

需要覆盖

雪，落在雪上的雪上

依然不多余

许多事物

需要掩埋



2

落在路上的雪

是种呈现

类似于白纸

呈现黑字

——有个固执的人

朝这条固执的路走了



3

落在野梅上的雪

被赶路的人

取下来

当成白糖

慢慢地嚼

站在高处看

大地上像一个餐桌

大大小小的馒头

分不出哪是工棚

哪是坟头



4

落在横断山脉的雪

是赞美

落在青藏高原的雪

是赞美

落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雪

是更深的赞美

落在白发上的雪

是种沉默



5

落在松林的雪

被游客堆起来

让它有了小女孩的

眼睛、公主裙和微笑

又把她一个人

丢弃黑夜里

雪人的害怕

赶路人感觉得到



6

往雪上加雪

小女孩迅速长成了

高大强壮的妇女

钻进雪人的身体，蜷起来

雪的温暖

只有赶路人

感受得到



7

雪，越落越大

由呈现变成了掩盖

如同白纸上

从未有过黑字

这条路看起来从来

没有人走过



8

每一片雪花

都是美丽的

纯洁的

至于那场雪崩

是赶路人的错



9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

掩盖变成了掩埋

仿佛从来

没有过雪崩

仿佛从来

没有过这条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