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梵高（组诗）

//张洁



题记：

你为我画的画早已画好

我为你写的诗才刚开始……



《》夜间咖啡馆



看见人间的灯火

同时又看见星空的人

是有福的



街道上的花砖不是花砖

是从一封古老家书中掏出的色彩

你要活着，活得富有，活在外衣之下

活在心脏的搏动中



咖啡馆廊下的橡木地板不是地板

是灵魂圣殿的阶梯

每个时代都有几个随身携带者

出发，回来



爱面前的一杯苦咖啡

（或者情人的甜脸庞）

同时又爱多数人看不见的星星的人

是有福的





《》罗恩河的夜空



或是天界坠落的烟花

或是人间升起的灯笼

罗恩河因拥抱的胸怀而繁星点点

漫游者漫游到夜深

衣襟凉薄

内心狂热如同漩涡

他想拥有一个橘黄色的窗口

家和爱人

丈夫，妻子，和孩子

这最寻常不过的

现世幸福

真是令人害怕

天上愈是美丽，愈是让他贪恋人世





《》老教堂（之一）



颓废的老教堂

正在成为某种暗示

教堂周围竖着高高低低的十字架

每一个十字架都是一个坟墓

潦草地掩埋着腐烂的肉体

上帝已从塔尖离开

那一小块耀眼的明亮，是祂的背影

门板毁坏，卡于进出之间

琴声没有落下一滴半滴。一个不屈的灵魂

徘徊在孤独的幽暗里

点缀几许素馨的野花

之后，把祭坛摆在世界跟前





《》老教堂（之二）



“给我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你说

你被迷住了

我也是

一切有形的东西终将破败、摇动

而有些东西永不会动摇

比如：你的爱

我的爱

比如那被人们称为幻觉的

古老的力量





《》老教堂（之三）



“难道这条路一直是上坡？

是的，一直到尽头。

难道旅程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从日出到日落，我的朋友。”——摘自梵高书信



日头将落未落

西天红透之后，仍有余剩的颜料

用以涂抹回光返照

这是你最拿手的活计

正如撒种者撒种

收割者收割

车夫赶车

军人打仗

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

已知最大的共鸣器

就是你的眼睛

你的心

约等于宇宙本身

只有黯然伫立的老教堂

（它位于道路的尽头）

苍凉无声地沁出

厚厚的时间

皱褶里掩着难以言喻的

神秘，高贵难以相认

在大片麦田的背景中

有一会，忽然变得通俗易懂了

田间小路上

行到中途的背影

无论肩头的世界多么微不足道

他沉重，迟缓

酷似孤独的朝圣者

日头将落

开过的花瓣，正一片一片地收拾起

激荡的情绪





《》The　Starry　Night

（The Starry Night是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文森特·威廉·梵高代表作之一，现藏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一个人的青色火焰

也许是另一个人的黑色浓烟

摇曳着，向上

你活着

丝柏就要再显峥嵘



（多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人）

提着自己的头发，他要站起来

他敞开，要交出自己

他要引体向上

（是否能够脱离他所自出的泥土）



——那么遥远

又如此切近

星空。星空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所有的美，都是陷阱

闭着眼，你义无反顾跳进去

将你孤独的爱情一次次

亲自丢进粉碎机



百灵屏息，夜莺噤声

它们必须从轨道的边缘滑脱

今夜，宇宙必须翻滚





《》效法基督

（《效法基督》是梵高非常喜爱的一部灵修书籍）



画到什么

就是在对什么传福音

每画一次

就是一次拯救

赐给他们——

树木、河流、星空

麦田和花朵

以及：旷工、士兵、妓女

聚在灯下

吃着土豆的人们

——重生的生命

从此

旧事已过

都变成新的了

他们在你的名下

获得了

被世人所信仰的永恒

你——

一个福音派的画家

一个超越了时空的贫穷的牧师





《》辨认



我认识了色彩

然后才认识了你



（如同花瓣或雨点，纷纷

落在我的头上、身上）



你未曾在黑白世界里

活过一日



未曾假装纯洁

或者故作叛逆



砖瓦之下，压着的一块石

爱得太多，而致粉身



红橙黄绿青蓝紫



我认识了真实和丰富，认识了

一个你，和一个你





《》向日葵



没有谁有资格

指责你僭越

身份，阶层，家族的徽记

真正的高贵

原是朴素

是生命固有的热爱

以及：光



以及丰富，更丰富的恩赐

燔祭的烟气

旋转着，升上去



活在空中，活在花瓶里

不能展览

不能出卖

亲爱的提奥，请你私藏

请你保持缄默

绝对不可跟着别人

人云亦云

说你哥哥是个病人！





《》文森特。我还有难以表达的悲伤……



但是

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无法改变过去的

任何事情

有时，一种强烈的渴望

像波浪冲击

阴沉绝望的悬崖



想要拥抱一些东西

想要寻求一些简单而持久的东西

渴望如此强烈

爱也是一种细菌

我知道

这就是最终的一切

一场失败的战役



带着难以表达的自责离开

我想这就是

我发病的时候

有如此多的呼喊

的原因。想自我防护，却做不到

你会感动，穿过墓地

多么困难




（2018年新作，梵高系列选1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