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盏2018自选诗

|| 忽然回去了一下（组诗）

1、静观
青灰屋瓦
老祖母穿白棉布褂。小脚三寸长。阳光像珠子，跳到她膝上
没有猫狗。有青山羊，白山羊
祖父出门就脚踏云朵

旧事总被我挂上屋檐
拿一截青枝，铃铛那样，叮叮咚咚敲了又敲

一个小女孩
捏着一枚小杏，坐上纸船去风里
老枣树无论走多远，根都扎在门槛上，一到月夜
就提着胡须转圈

2、听戏
参差。颓败黄泥墙
下午，阳光倾斜得恍惚。落尽叶子的香椿树像旗杆
那么多人挤过来。张望，喧哗。空气冒泡
锣鼓响了，村子空了

山水一程，又一程。只要台上开始搬运人生
台下就有人走失

3、晚归
墙上爬着那么多影子和蝉。月亮在池塘上头
窗子睁着眼睛睡觉
夜很薄，被拎着撒在屋脊，墙后暗影里，梧桐枝上
空洞洞的。踩一下就要喊叫
风藏在墙角，偷盗秘密，或一些人的心肝
总有脚步声从最高的那截墙头
溜下来，追我
穿件大黑斗篷。几十年不停下，肩上杏花都枯了

4、胡同
桂花姑姑会唱梆子戏
她为二哥换媳妇。三转，她们必须同一天出嫁
每次回娘家，她都要在青石桥头
凝望一会水里的自己

|| 海棠（组诗）

1.落下枝头之前
必须计算好甜度
必须等秋风翻越南山浩荡吹来，必须阳光炽烈
体内必须蓄积足够多的昼夜，风雨，月光星光，露水
及山岗一样绵延的梦境
必须搬来江海，让自己足够充盈
它才能不早不晚
恰好在
云朵飘过屋脊，鸟鸣正在飞翔
灯火燃上纱窗，波斯菊半开的当口
抓住一个缝隙投身进去
让自己小心翼翼地温柔跌落
像一个人徘徊一生安放灵魂一样谨慎

2.海棠果
从来不想伤害
就像你们默契做的，一个先落，一个后落
一个目送另一个
空气里持续不断擦出火光，痕迹密集
不能一起落。一个果子落下
空出来的空缺没有填补。它会疼
光秃秃的枝条会让秋天以后的日子海啸一样呼叫
拍打与叩问
那么多疼不能聚集一起
一定要为落下预留一阵风，一个小小的弯度
预留红润和香气
为一棵树预留一小块慈悲

3.果子落下的响声
众多的声音里
轻易我就能分辨出它
它毛绒绒
从敞开的窗子，与一个季节一起
蜷缩到耳朵上
让我听见枝叶
为它让路，听见草丛匍匐出一个漩涡
听见空气给它温柔的托举
它不暴戾
它穿越嘈杂，像涧水穿越山谷抵达
我们的寂静。互致问候

4.最红的海棠果
是的，我心里有一条通道
它宽敞通畅，绿意弥漫。它曲折蜿蜒
它有自己的方向
它通向风，通向绿枝和草叶低伏，通向远山
通向比远山更远的远方
它通向溪水，水里的石头，通向月光和白色的桅杆
它通向低矮，通向寂静，通向秋
通向自己，通向你
唯独不通向人群，并拒绝车马

|| 窃喜

说到你，就有一排排细绒毛倒伏
就有月亮挎着竹篮，去到河流上游。一颗一颗捡拾星星
就有一个澄澈人，坐在石头上
看流萤。一个温柔的人，提着灯笼去山谷
点燃大雪。迎面一只老虎
沿着倾斜的松坡，正踏雪，过桥。眼睛里灯火通明

|| 十月

稻谷，豆粒，玉米一收进谷仓
秋天就空了

旷野那么深。蓝天盖在它上面
我在低处，看见旷野上一只白山羊和它的主人
走在云朵里

|| 藕塘

它的岸柔软。像手臂，弯起来就是世界
它用最清澈的水波，最低缓的坡度
养护莲藕，莲藕下的淤泥
养护水，水里群鸟的影子，影子上面飒飒的风声
它弯出柔顺的弧度
在一个微雨天气俯身，垂落
注视鱼柔润地游动
注视那游动荡漾出涟漪
注视那条小生物在自己影子的肚腹和心胸之间
点燃一簇一簇火苗
注视它拖动火红蓬松的长尾巴
穿过冬天

|| 人生如寄（组诗）

1.
准许你把自己置放在外
被一件滚动的铁器载着穿过喧嚣
到达一座城市
城市很大，楼房很高，星光也很寂静
天刚刚黑，人们就游动到街上
灯光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孤独鱼群
穿梭其间
北风和影子像两个伙伴
紧跟在她身后

2.
一座城市的大度
是用它的车流，高楼和霓虹迎接一个外乡人
外乡人的吝啬
是用一座城市深不可测的陌生
照见自身的偏颇，狭隘，及比城市还响亮的风声
拿出所有冷漠和疏离
直眼看着那条老街
石头，树，建筑上具有异国风情的弧线
在冬天都是冷的
冰雪，夜空中的寂静
正在变得越来越空，越来越白，变得光芒闪耀
逮到一个缝隙
你不声不响地穿身而过

3.
我知道。那团黑影子
粘在衣襟和疲乏的思绪上跟来了
夜里十一点，它们又趴在床沿
嘲笑我。楼廊里的脚步没有息，隔壁有人醉酒
灯光们吵闹不休
一只怪兽在远处吼叫
各种器物眼神锃亮地看我
在一盆失眠的沸水里
翻腾。只有茜子花坊买来的那支花
提示我
窗外抛锚的这艘航船有多么不适合我
我该拎着诗
和一章古老哲言离开